君和豫不知被誰一磚頭砸在頭上,一腦門的血,幾個女眷當下就暈了。慘叫在今日的君家莊園內不稀奇,到處都是響動,哪裏聽得見這犄角旮旯裏的聲音?君和豫被磚頭砸出了幾分清明,今日顯然有預謀,否則何以有人跑到茅房來圍追堵截?便是有人要算計他,也犯不著拉上整個君家。到底是閣老之後,如此劫掠,陳鳳寧豈敢不上報?自問與陳鳳寧十年交情,連他都見死不救,再想起君子墨如今的去處,自問心裏明白了八分——新來的都指揮使盯上他們家了!


    君和豫所料也不差,隻沒想到新來的都指揮使盯的不止君家。來不及想出應對之法,腹部又中一腳,登時覺得一股血氣直往喉嚨衝,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君二老爺也好不到哪裏去,被揍的鼻青臉腫,百般想不明白他們怎地為了打人,連錢財都不要了?不用去庫房搬東西麽?


    這幾十個人原就是沒搶著好地方空手亂竄,見了當家人,隻好胡亂打著出氣。打完開始剝身上的裝飾。絲綢的衣裳也是錢財,何況還有首飾。君家兩房被剝的隻剩中衣。人有手腳快慢,有些人搶的多,有些人搶的少。為首的人怒喝道:“都是兄弟!總要公道均勻才好!”


    就有人心裏想:擼下的兩個金鐲子怕有四兩重,就當四十兩銀子,還了住房的欠款不算,竟還有二十兩的本錢,誰還要兄弟?


    分的少的又是一般想頭,一塊兒來的,憑什麽別人發財?


    想叫多的吐出來,是再不能夠的。帶頭的老大想了想道:“你們都把搶的拿出來,我不用你們分,好叫我心裏有個數。”


    幾個人相識頗久,彼此都知道底細,老大自是公道才坐的穩第一把交椅。幾十個人紛紛掏出自家所得,當真還有十幾個人一毛沒撈著,怪道臉色黑如鍋底。


    老大把得了錢財的與沒得錢財的分作兩撥,而後指著地上的二十幾口子人道:“你們先挑!”


    有伶俐的立刻撲上去,抓住了大姐兒。大姐兒才嚇的靜若寒蟬,此刻又大聲尖叫。大哥兒見妹子被擄,忍著身上的傷痛就要起來打人,被不知哪裏飛出來的一腳踹翻在地,捂著腰子痛的蜷縮成一團。劫匪們都反應過來,紛紛朝著自己看上眼的下手。如此細皮嫩肉的奶奶小姐,便不是自家享用,買出去都值幾十兩銀子。


    把頂尖的一撥兒挑走了,那搶的少的再挑餘下的。男孩兒隻要長的好,一樣能賣個好價錢。有些達官貴人喜好異常,隻怕買男孩兒還肯花錢些。不到一盞茶功夫,君家兩房人在哭喊中被瓜分殆盡,隻餘幾個老的沒人要,連君大爺都被綁了,預備賣去礦上淘騰幾個錢財。幾十個人的團隊,人人得了好,都說老大不愧是老大,將來還跟著他混。


    各路劫匪喜笑顏開,君家眾人卻哭的聲嘶力竭。不過一日,被打死的、被綁走的、不堪受辱一頭碰死的、兒孫皆丟受不住跳井的,好好一個幾百口子的君家,待到日暮時分,活著的竟不足百人,皆為老弱病殘。


    贛江已恢複些營生,江上船舶縱橫,搶了人的二話不說就尋了船家,旁的劫匪有樣學樣,跟著順水而下,直往鬆江。昔年庭芳在京杭大運河上都尋不著,如今這一幫子沿著滾滾贛江長江而去的,又哪裏截的住?何況陳鳳寧根本就是主謀。


    此事乃陳鳳寧一手操辦,庭芳不曾插足。因不肯住富戶提供的莊園,離君家倒有一段距離。期間聽得都指揮使司的人來報有亂象,她知道是陳鳳寧動手,隻按兵不動。直到一切歸於寂靜,庭芳才知道全部細節。君子墨立在一旁,臉色煞白。再恨族人謀奪家產,再恨族長見死不救,也從沒想過全族覆滅的結果。寒意從腳底爬上脊背。垂死掙紮過的人,知道同族人的下場,不知不覺就濕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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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庭芳坐在椅子上,怔了許久許久。幕後主使為陳鳳寧,挑頭的則是君家旁支。與有大莊園棲身的本家不同,君家旁支多半已搬入新生活區,住上了樓房。倉廩足而知禮節,衣食豐而知榮辱。雖不到此境界,至少有了居所,就有了根基。庭芳萬沒想到,有了根基的君家旁支,對本支能下這樣的狠手。再瞥一眼默默流淚的君子墨,也不禁打了個寒戰,昔日對君子墨,不也是趕盡殺絕?


    揮退了左右,獨自在燈下沉思。領頭的人未必想的到結果,就如新中國那不堪回首的十年,不過一件小事,誰曾想餘波蕩漾到八十年代?陳鳳寧之計,利用的是人性,是貪欲。就如她當初在會芳樓利用的一樣。可劉永年的貪欲達到了庭芳的目的,看起來還有幾分可愛。然上萬人的貪欲,放縱起來竟是這般結果。豪強都不無辜,但除卻幾個手染鮮血的,絕大部分罪不至死。殘酷的現實是,死了的,或生不如死的,恰恰就是罪不至死的那一群。


    庭芳又一次深刻的感受到,亂世之中,最容易受傷害的不是壞人,亦不是好人,而是弱者。庭芳能接受把豪強統統攆去種地,把數代積累的財產毫不留情的搶去充公。為了實現土地國有,很多犧牲都無可避免。可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坦然接受連坐,更不能接受還未成年的孩子們流落煙花巷的結局。沒有人比她更懂什麽是皮肉生意,沒有人比她更明白一群孩子落入青樓是什麽下場。若非她兩世為人,若非前世老板與今生葉閣老的細致教導,若非徐景昌孜孜不倦的找她的同時發展實力,她都不知道能否全身而退,甚至不知道能否活著回來。


    我到底還是太年輕了!庭芳的胸中如堵著棉絮,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徐景昌掀簾而入,看到了燈下臉色發白的庭芳,靜靜的挨著她坐下,良久,才道:“我今日才知道,陰謀比戰場還能殺人。”


    庭芳幽幽的道:“看是什麽戰場。”


    徐景昌低聲道:“竟比蒙古鐵騎下的大同了。”還不如明火執仗的搶!又過了好一會兒,徐景昌低落的道,“我沒攔住那些被運走的孩子。”


    庭芳苦笑:“我們本來就沒做準備,而他們則有詳細的計劃。”玩政治的就是這麽齷齪,以庭芳的閱曆,當然知道有無辜會被卷入。想不出如此慘狀是一回事,想不想的到是另一回事。可她依舊裝作不知道,因為不想幹涉陳鳳寧的決定,她用“實際行動”對陳鳳寧表示敬意,來為將來雙方合作打下堅實的基礎。


    天下將亂未亂,盛世最後的餘暉照耀著這片土地。所以庭瑤選擇輔佐福王,而非挑唆徐景昌造反。陳兵百萬的九邊,數不清的忠於朝廷的義士,會在皇權旁落的時候如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庭芳亦是不想將來按下葫蘆浮起瓢,才做了與庭瑤同樣的選擇。否則從後世穿過來的庭芳,有什麽不能想?又有什麽不敢想?那時候皇帝都沒了一百多年了,篡位又算得了什麽!?


    可福王的實力太弱了,四年的積累,僅僅夠他在中樞給太子添堵,甚至連逼宮都做不到。九邊互相牽製,京城雖添了大同出來的兵馬,禁軍與五城兵馬指揮司卻牢牢握在聖上手中。如此孱弱的局麵,落到庭芳當下,則是陳鳳寧隻肯站隊,不肯付出全力。江西因陳鳳寧的存在,比別處阻力小,卻也僅僅隻是小,而不是無。


    庭芳不得已向陳鳳寧妥協,甚至為了將來的謀劃,替陳鳳寧隱瞞了他首鼠兩端的行為。如果世界已成漩渦,沒幾個人能獨善其身。


    燈花爆了爆,打破了室內的寂靜。徐景昌抿了抿嘴:“姥爺不該使如此手段。”


    庭芳道:“不過是久居官場之人慣用伎倆。”


    “四妹妹……”徐景昌聲音晦澀的道,“天下就得靠如此伎倆來奪麽?”


    庭芳堅定的搖頭:“不!我從來能用陽謀、不使陰招!”


    徐景昌道:“南昌境內還有別的豪強,江西境內更多,放眼天下,那便是不計其數。今日領頭之人,想的或隻是錢財,待到了那處殺紅了眼,便又想著旁的了。你說我們要行天下王田,我怎麽製的住兵丁不去濫殺無辜?嶽家軍的軍紀,又是如何做到?你知道麽?”


    庭芳點頭。


    徐景昌握住庭芳的手:“你教我,四妹妹,我不願濫殺無辜。”


    徐景昌從來心軟如棉,不惹急了他,什麽事都能善罷甘休。今日君家的慘狀刺痛了他。庭芳心痛的撫著他的臉,世上最殘酷的事,莫過於讓徐景昌來麵對亂世爭伐。他應該屬於法製健全的太平盛世,風流倜儻的走完人生,而不是此時此刻備受煎熬。


    “史書上有許多記載,首要是當地經濟。”庭芳慢慢的說著,“嶽飛控製了五郡田產,出息可養活兵士。你不能指望餓瘋了的人還有理智。那種人便是有,也是極少數。普通人生存才是第一位。”


    徐景昌點頭。


    “然而最重要的……”庭芳頓了好久,才一字一句的道,“是讓所有的士兵都明白,他在為何而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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