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氣氛比四年前太子逼宮時還要壓抑。袁閣老心力交瘁,先太子逼宮後,內閣大換血,聖上把他從刑部尚書的位置上調入內閣。沒幾年,前輩們致仕的致仕,病死的病死,終於輪到他成為首輔。不知是不是國運衰微,這幾年的閣老們多做不長久,袁閣老覺得自己也快繃不住了。


    甘肅乃邊陲苦寒之地,種植糧食極其不易。時常抵禦蒙古小範圍騷擾,朝廷無更多資源傾斜,兵丁們要活,難免劫掠百姓。今年大旱,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均衡終於打破,憤怒的百姓與兵丁們發生了劇烈的衝突。但這不算最糟糕的,流民動不了根基,打幾回就老實了。讓京中震動的是一個參將反了,帶走了一大批士兵,與當地流民混在一起,同時進攻寧夏。致使寧夏一麵應對反賊,一麵抵禦蒙古,苦不堪言。聖上隻能下旨叫寧夏與甘肅總兵夾擊,卻又不敢出城太遠。秋天,是蒙古南下打草穀的季節。哪怕是蒙古盜匪,都是不容易對付的。甘肅的叛軍更緊張,不囤夠糧食,決計過不了冬。甘肅不比大同,大同偶爾還有幾個暖和的冬天,甘肅卻從來沒有此等好事。這裏不好混,是以民風彪悍。爭奪口糧就異常凶狠。昔日同袍,今日死敵,戰爭又充斥著別樣的悲壯。整個西邊,亂成一團。


    此外,京畿的邪教始終拔不幹淨,竟囂張的時不時襲擊城門,幸而京城城防早換成了大同精兵,否則就五城兵馬指揮司的廢柴,隻怕皇城都叫人占了。如今京城居民如同驚弓之鳥,不到宵禁就麻溜回家,店鋪都關的極早。女眷更是不敢單獨出門,生怕叫人擄走。自古亂起來,搶金銀珠寶與搶女人都是同等要事,再不會被反賊漏下的!


    被朝政弄的焦頭爛額的福王接到了房知德的信時,內心一片冰涼。江南不穩,國庫能少了小半拉。有京杭大運河接通的江南都出幺蛾子,那湖廣呢?更遙遠的兩廣呢?如若天下割據之勢已成,想要重回大一統,即便福王曆史學的不咋地,也知道那是倍加艱難。想想南唐後主李煜的下場,簡直讓人菊花發緊。放下庭芳上表的江西瑣事,拽著房知德寫信件入宮,二話不說遞給了聖上。


    聖上抖開紙看了一回,見上頭還隻是異動,不曾公開,緊張之餘先鬆了口氣。沉吟片刻,看向袁閣老:“你是江南人,江南之繁雜,你盡知。咱們不好管,他們也未必好反。此事你多費心。”袁家姻親遍布江南,隻要摁住了幾個能入內閣輪流坐莊的家族,小亂難以避免,大亂便不會再起了。這也是朝廷為何如此優容江南豪族之故。他們沒有勳貴與國同長的體麵,卻是有著與國同長的權利,比明麵上尊貴的勳貴們強悍太多。中樞與江南,也隻好不斷的博弈與妥協。


    袁閣老驚的冷汗直冒,他為首輔,本家作為既得利益者是不會亂的,可亂七八糟的親戚就未必。仔細想了想,便道:“江南人溫順,等閑不願涉險。此番乃幾省流民湧入,方顯亂象。以臣淺見,先把流民引回原籍,江南之局可破。”


    道理是這個道理,聖上心中不安,又看福王:“徐景昌去了江西?”


    福王爽快承認:“東湖郡主原是預備去江西待產,半道上撞見洪水,怕外祖有事,弄了幾船紅薯去了南昌。我才收到了信,長江沿線都很不好,還請父皇示下。”


    聖上揉著太陽穴道:“才賑了安徽,江西實有點顧不上。既徐景昌在江西,你速寫信與他,同陳鳳寧一起穩住江西,隨時注意安徽江蘇與浙江的情況。”


    福王目瞪口呆,什麽意思啊?


    袁閣老在心裏重重歎口氣,太子完了!聖上這是要扶植徐景昌,以保江南太平。甘肅與華北,牽扯了朝廷的精力,江南鞭長莫及,無論如何都沒法子出兵剿匪,地方駐軍早就跟當地豪強為一丘之貉,即使朝廷下令,他們也隻會陽奉陰違。偏偏支持朝廷開支的又是江南占大頭,除了讓徐景昌武裝起來隨時從後方襲擊江南,再無別的辦法。堂堂天子,竟淪落到借力打力的地步。


    聖上生怕福王聽不懂,索性直說:“徐景昌曾在邊疆立過功,且叫他守好江南。”


    太子驚恐的看著聖上,要給福王伴讀兵權麽?今日給了,翌日即使登基,一個省的兵力,加大同的夾擊,他怎能應對?太子的心瘋狂跳動,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艱難的抵抗著:“葉博禮曾不忠於聖上,豈可將要事托付於他孫女婿?”


    福王立刻跳起:“太子殿下此言不妥!女子出嫁從夫,徐景昌自幼長於宮廷,怎擔不得要事?”


    太子道:“枕頭風不可輕忽!”


    福王反駁:“徐景昌又不傻!”


    哥兩個吵成一團,聖上氣的半死,怒喝道:“閉嘴!”


    兩個皇子齊齊收聲。聖上深吸一口氣:“有什麽好吵的幸而徐景昌在江西,不叫他牽製江南,咱們還派誰去?”說畢怒瞪太子,你蠢不蠢?抬起徐景昌跟人鬥,他二十來歲的毛頭小夥子,能全身而退?待到兩敗俱傷後,還不是任由朝廷擺弄!如若徐景昌真能盤踞江南,隻消把東湖郡主宣召進京為質,徐景昌至多敢替福王搖旗呐喊,想篡了李家江山是不可能的。走一步看一步都不懂,眼光能比鼠目寸光強點嗎?聖上眼神冰冷的掃過太子,兩個兒子,誰上位都行!現階段,穩住江南為上。


    袁閣老悄悄看了一眼福王,得到兵權後,是成為江南的釘子?還是趁著江南未亂,南北都有軍隊,加之京城城防,先逼宮造反再說?徐景昌會由聖上擺布麽?


    太子想的更多,他嘴唇都有些發白。漕運路過江南!漕運截斷,南北交通隻能靠海運。而現在海運在徐景昌手裏,想要徹底奪回來何其艱難?如今又要給兵權,朝上的牆頭草還不足為懼,九邊將領如何想?聖上會冊封趙貴妃嗎?會殺了他給福王鋪路嗎?太子生生打了個寒戰。


    福王還沒聽懂啞謎,隻知道聖上八成又在算計什麽。徐景昌的好處他是定然要爭的,不管什麽代價,爭到手之後再說。聖上若和顏悅色的叫他做事,他隻要反著做就**不離十了。


    聖上壓住了太子,又不好意思對福王說預備拿你伴讀去當炮灰,換了個委婉的說法:“徐景昌乃勳貴出身,叫他替朝廷看好江南,將來我自有封賞。”丟了的祖宗基業,沒幾個人不想拿回來。定國公被廢,隻要徐景昌上鉤,賞回給他便是。儀賓雖尊貴,卻不能世襲罔替。用祖宗基業做魚餌,不怕他不上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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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王立刻就起了疑心,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聖上必然是在打壞主意。麵上不露出來,反而一臉得意的道:“父皇你說話算話!再不許哄我,不許欺負我的人。”


    袁閣老在一旁聽的無比尷尬,堂堂天家父子,任性起來抓著個沒娘的孩子可勁兒欺負,哪知道風水輪流轉,如今想要人替朝廷出生入死,豈是一個國公就可收買的?那原就是人家的東西,你搶走了,再吐出來,不單不感激,反而還要怨恨。那徐景昌也是真會趕熱灶,好死不死就去了江西,臨近安徽杭州,還有水路去江蘇。聖上再不待見他,為了自家江山,隻能封賞。聖上實乃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不怪袁閣老對聖上沒有絲毫敬意,袁閣老當日是先太子係的人,隻不如葉閣老得臉,擠不進前頭。可看看現太子,如此明顯的鶴蚌相爭漁翁得利的計策都看不明白,要你何用?還跳出來反對!你反對福王就不會趁著江南混亂私自養兵了?你是福王的親哥吧?這種時候不是該推上一把麽?


    再看福王,還在跟聖上討價還價,好似亦沒發現聖上的心思。袁閣老頭痛欲裂,做首輔是很好,但做了末代首輔,就一點也不好了好麽!兩權相害取其輕,袁閣老果斷的道:“稟聖上,臣以為徐儀賓尚且年輕,恐壓不住老吏,須得官階高一些,以天子之威助他一臂之力。”福王比太子,稍微靠譜一米米!重點是福王手底下好歹有人,而太子的人不提也罷。


    聖上點頭,總算有個人知道他想什麽了!爽快的道:“他本儀賓,官職高些不怕人不服。與他一個都指揮使,同陳鳳寧共治江西。原都指揮使調入京中任都督僉事。”都督僉事正二品,與都指揮使平級。但從地方平調入中央,等同於升官。原本都督僉事無定員,遠不如都指揮使來的有實權。可江西如今的模樣,能平調入京才是天大的喜事。


    福王心思飛快轉動,任命了都指揮使,他們可做點什麽呢?庭芳沒有穩妥的傳信線路,信中回報從來含糊不清,遠不如原先徐景昌在東湖時傳信方便。再則那時候沒人盯他,現在有,確實不能過於露骨。他寄去江西的信件,也當謹慎為上。按照原先東湖的路數,自是要招兵買馬。如今過了明路,更可光明正大。福王低頭沉思,總覺得哪裏不對,又說不上來。


    散會後,福王飛奔回家,頭一件事就是找到庭瑤,一五一十的把朝堂上的事複述了一遍。


    不料庭瑤竟哈哈大笑:“我算知道什麽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殿下不必擔憂,我們給他來個將計就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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