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的宮門被打開,進來的是聖上身邊的大太監。


    秦王臉上血色退盡,甚至狠狠的抖了一下。


    太子夫妻的神色都很平靜。命運無法扭轉的那一瞬間,似乎所有的恐懼都不見了。


    太監十分緊張,以至於產生了些許幻覺,在理應濃香撲鼻的東宮裏,隱約聞到一絲奇怪的硝煙的味道。東宮也異常空蕩,好像一點人煙都沒有。調整了下情緒,俯身拜倒:“殿下,聖上宣召。”


    比太子的神色更平靜的,是他一如既往柔和沉穩且緩慢的聲線:“上覆聖上,未著朝服,麵聖不敬。且待臣整肅衣冠。”


    太監呼吸加重了幾許,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是。”而後躬身,緩緩的往後退,直至退出宮門,站定。


    對死亡的恐懼,擊潰了秦王,他帶著哭腔喊:“父王……”


    太子輕笑,對秦王招手:“來爹爹身邊坐。”


    秦王的眼淚溢出眼眶,他以為十拿九穩的逼宮,他以為最艱難的從秦王到太子的轉變,通通沒有實現。他突然憤怒的喊:“父王!禁軍背叛了你。”


    太子的笑容再掛不住:“是爹爹,對不起你。”


    秦王雙膝一軟,跪在太子跟前,眼裏滿是期盼:“父王,而今……”


    太子伸手撫摸著秦王的頭發,其餘的孩子,都在昨夜被迷暈,恐怕無緣再見一麵。顯而易見,他沒有玩過在位五十幾年的聖上。禁軍頭領,或許是真的忠於聖上,又或許是拿他做投名狀有更大的利益,更或許最開始就是一個局。


    一直抬著平郡王與他對抗,但一夜之間,平郡王就隻能用回不入流的手段,隻能給他添堵。那麽爽快的賜婚葉家,是試探?還是想要一網打盡?而你心中選定的繼承人,到底是誰?還是你覺得做定了亡國之君,所以拉著全天下與你陪葬?


    太子閉上眼,他無法得知答案,也沒必要知道答案了。他的逼宮,就如同昔日戾太子一樣可笑。史書上又會怎麽記錄他的愚蠢呢?外麵有馬蹄聲,太子睜開眼,迷茫從眼中散開。三十幾年的太子,他問心無愧。


    利弊都已經想的很清楚,唯一覺得愧疚的,是對眼前因驚嚇而泣不成聲的孩子。不到二十歲,甚至沒娶妻。眼睛看向宮外,葉閣老,你殫精竭慮,心愛的孫女依然要死。你大概會真的後悔與東宮的聯姻。可是不管是你,還是我,都沒有任何退路了。


    太子妃挨著太子坐下,把頭枕在太子的肩窩。太子騰出一隻手來,摟住妻子柔軟的腰。一家三口依偎著,好似根本不知道東宮已被圍死,插翅難逃。


    聖上的太監,站在東宮門外,耐心的等。聖上在乾清宮,悠閑的翻著書。半個時辰了,太子沒有動靜。但他也沒有派人去催。以為討好了朝臣,說動了禁軍,就可以謀反麽?


    書翻過一頁。禁軍不是鐵板一塊,沒有哪個皇帝會讓禁軍的將領一家獨大。製衡是帝王的基本功。


    書再翻過一頁。略施小計,趙總兵就會被絆在大同。真是傻孩子,邊境將領,對中樞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麽重要。他無法回京,因為隻要他敢動彈,別的將領就會切斷他的後路,十死無生。幸虧他不是你的舅舅,不然我不殺他都不能了。


    首輔,快死了。你不應該拉攏一個行將就木的老者,你應該拒絕跟葉家的聯姻,選擇更有潛力的人。但你沒有拒絕。


    書頁合上。太子,你讓我很失望。


    最後一點父子之情,留給你與妻兒話別。


    哢噠一聲,燃盡的蠟燭掉下,落在一個包袱上,不久,突然發出一聲巨響,東宮立刻火光衝天!


    圍住東宮的禁軍驚的連連退了好幾步,聖上的大太監驚恐的望著眼前的一切:“怎麽……可能……救火!!!!”


    太子妃喃喃的道:“開始了麽?”


    太子微笑:“有個會做小機關的弟弟,挺有趣。”可接連的爆炸聲,把他的聲音壓了下去。


    炙熱的火浪瞬間襲擊著東宮的每一個角落,秦王的眼睜睜的看著窗戶紙被火光吞噬。火舌沿著窗戶,爬上了柱子,越來越上,又卷上了橫梁。連接的爆炸聲不絕於耳,橙色的火焰似還有很遠,又似燒到了他身上。


    太子伸手把秦王從地上拉到身邊坐下,在爆炸聲消失後,輕輕的道:“大郎,你知道……今年有多少地方顆粒無收麽?”


    秦王抓著父親的手,控製不住的顫抖。錦衣玉食,未經風霜的小太孫,麵對無路可逃的死局,唯有無邊的恐懼。


    “本朝,有八百九十一個縣。”大火之下,太子的呼吸有些困難,“五百六十四個,沒有交上一石錢糧。”說著輕不可聞的歎道,“賦稅,不足千萬兩。”絕望麽?哪怕在火海中,也沒有數次上書改製被駁回的絕望。經濟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起義就像東宮的大火,席卷著每一寸土地。


    “亡國之君,死的並不會比現在好看。”太子的話很輕,似說給兒子,又似說給自己。


    秦王有些憤怒:“未必就沒有希望!”


    太子點頭:“是還有希望。”


    秦王瞪大眼。


    熊熊大火吞噬著東宮的一切,木結構建築在遇到火藥時,毫無招架之力。濃煙竄進每一個角落,太子被嗆的說不出話來。他隻有摟緊自己的孩子和妻子,才能稍微抵禦那撕心裂肺的難受。


    太子妃掏出帕子,伸手抹了抹兒子臉上的淚。而後無力的趴在丈夫的腿上,呼吸越來越困難,她一點都不想死,她還想生個可愛的女兒,替她做衣裳,紮小辮兒;她的兒子馬上就要結婚,會給她生一群可愛的孫子。熱浪和煙襲擊的痛處無處躲避,太子妃伸手抓住了秦王,到了此刻,她也隻能抓緊生命力最重要的兩個人,以期黃泉路上始終有人相伴。


    三個人抱的越來越緊,透過大火,能聽見外麵尖利的喊著救火的聲音。


    太子痛苦的呼吸著,他來不及跟秦王說的話,來不及的解釋……隻能靠天意來傳達。


    身為太子,如若逼宮失敗,絕不能苟延殘喘。嘴上說著亡國之君,可心裏哪裏會甘心?可風雨飄搖的家國天下,經不起再一次的互相傾軋。橫豎是滿門殆盡,他要用最決絕的方式,來逼的聖上不能對太子係進行清洗。以盡可能保存更多的實力。


    他的文臣,絕無可能聽從於貪婪無知的平郡王;亦無可能臣服於庸碌無為的瑞王。往下數,景王、勤王……寧王……最後一個,是福王。


    福王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在橫梁掉下的最後一瞬傳進了太子的耳朵,太子大笑。十一弟,你趕到了。太子係從來有兩個皇子,太子還沒有失敗。


    裹著火焰的橫梁直接砸在了太子的身上。


    十一弟,我母親親手養大的孩子,我的政治遺產,交給你了……


    東宮的正殿轟然倒塌,激起無數灰塵與火花。被人死死拉住的福王再無掙紮的力氣,軟軟的跌坐在地上:“大哥……”


    救火的兵荒馬亂,在大殿倒塌的那一刻靜止。又在太監們尖利的叫嚷聲中,恢複滅火的秩序。


    聖上呆滯的看著眼前的一切,滿臉的難以置信。他以為他算無遺策,他以為黔驢技窮的太子會束手就擒。他還沒想好怎麽懲罰太子,更沒想過太子之後誰還可擔大任。還在享受勝利的喜悅與承受兒子逼宮的怒氣,就看見了東宮竄起的漫天大火。


    一把火將一切情緒燒的隻剩灰燼,餘下的是無可述說茫然。腦海中突然竄進了亡妻的音容,立刻閉上眼,不敢直視。卻又升起一股邪火,不停的在心中質問:為什麽!?為什麽!


    陰沉的天,淅淅瀝瀝下起了雨。漸漸的,從小雨變成大雨,之後傾瀉而下。東宮的火勢敵不過暴雨的攻勢,轉瞬之間就隻餘青煙。可是已經晚了,被禁軍圍住的東宮,沒有一個人逃出。太子帶著他的女眷和孩子,盡數死在烈火中。太子三人,甚至沒有全屍。


    福王根本不敢看,磅礴大雨中,他一步一步的後退。昨日的最後一眼,太子眼中的不舍終於有了答案。真正的,猶如父親一樣的存在,今日永別。福王痛的無處可避,他開始在皇宮內逃竄,大雨澆透了他厚重的衣裳,可是比不過心裏刺骨的寒意。


    受到重創的福王,逃回了巢穴。撞開了坤寧宮的大門,裏麵空無一人。跌跌撞撞的爬到主位,坐到了他最熟悉的地方。嚎啕大哭!


    福王叫徐景昌為哭包,但在宮中如履薄冰的徐景昌怎麽可能會愛哭。真正的哭包是他。因為每一次哭泣,都會達到目的。年幼的他稍不合心意就肆意哭鬧。趙貴妃永遠管不住他,皇後無奈的數落,太子妃抱起年幼的他在懷裏顛著,不時發出輕笑。


    陽光明媚的坤寧宮,溫暖而祥和。太子從外頭回來,從太子妃手裏接過他,往高處拋著。身後跟著比他還小的秦王,跺著腳也要。太子把破涕為笑的他放到皇後身邊,又去拋秦王。孩子咯咯的笑聲伴隨著囑咐太子小心的溫柔女聲在坤寧宮內回蕩。


    現實與記憶交疊,福王蜷縮在寶座上,寶座的正中央,沒了那個熟悉的人。他在死一般寂靜昏暗的坤寧宮內,哭的撕心裂肺。可這一次,再也沒有一個人,會哄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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