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無妄換了一件黑袍。


    他記得, 方才他將她從界池中帶出來時,她曾明晃晃地嫌棄他這一身血跡。


    他垂眸看著她。


    服下太多調元丹,她醉藥了。


    臉頰泛起了兩團不那麽健康的紅暈, 唇色紅得異常, 微啟的雙唇間不停地吐出小口小口的香甜熱息。


    他此刻心緒不是很穩定,但他該走了。


    外麵有太多的事情亟待處理。


    他躬身抱起了她, 讓她的小臉緊貼著他的前胸, 一頭柔順烏黑的青絲垂下他的臂彎。


    有那麽一瞬間, 他忽然理解了寄如雪。


    從前他根本無法理解,為什麽寄如雪會去碰那些邪魔之道, 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將妻子的屍體留在身邊。


    如今大致明白了。


    垂眸看著懷中溫暖柔軟的女子,他知道, 自己絕不會容許她離開。


    無論是哪一種形式的離開。


    他會把她找回來, 帶她回家。


    清清涼涼的風拂過寧青青的臉頰。


    一縷發絲飄到她微啟的雙唇之間, 她很不舒服,迷迷糊糊抬起手來把它扒拉走。


    “醒了?”


    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寬闊結實的懷抱裏麵。


    謝無妄的臉背著光,神色看不分明。


    他骨相極好, 哪怕隻有個陰影輪廓, 也能看出異於常人的俊美。


    以貌取人的寧蘑菇不禁幽幽歎息了一聲:“嗯。”


    她轉了轉眼珠,望向周遭。


    心神忽地一凜。


    莊嚴肅穆的巨大黑石殿階,上不見頂, 下不見底。


    左右兩旁默立著天聖宮門人,個個垂首肅容, 一片寂靜間,隻有謝無妄不疾不急的腳步聲,一步, 一步。


    登淩絕頂。


    她掙了下,想要下來自己走。


    “別動。”他啞聲道,“有傷。”


    殿階廣闊,左右兩側的門人不敢釋放神念,如一排排靜默石雕,聽不到二人說話,也不敢發出任何聲音來打擾。


    因為重傷的緣故,謝無妄的聲音有些飄忽,隨著腳步,伴出些低沉好聽的氣音。


    “大婚那日,本該抱著你走上這萬丈石階,”他說得慢,字字句句極有質感,沉沉墜入心湖,“萬妖坑一線傳來緊急軍情,我扔下你,前往北地征戰,一去便是大半月。回來見你,你也不惱。”


    寧青青張口想說話,被他豎起食指,輕輕抵住唇。


    “我說,你聽。”他道。


    看在他的聲音非常好聽的份上,寧青青閉上了嘴巴。


    他的容顏依舊背著光,更添了一重神秘感,低沉悅耳的嗓音就像是從一個漆黑的深淵裏麵傳出來的一樣。


    “我出門征戰,你懸著心。你隻要我平安歸來,別的事情什麽也不在意。”他低低地笑了笑,“你不提抱你上山,我便順勢省去了這一出——我也懶。”


    寧青青:“……”


    “還記得嗎?”他道,“我得勝歸來那日,才是你我真正的新婚花燭夜。我,也是第一次娶妻,其實心中多少還是念著你,嬌妻守著空房,自己在外打打殺殺,終是覺著心頭有些空落,有些惦念。於是那夜,孟浪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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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讓你疼痛了。”雖然逆著光看不清他的神色,但聽著聲音,卻是帶上了壞意,“我故意的,就是想看你哭。我還要哄著你,害得你半哭不哭,我知道你羞於喊痛,就是故意欺負你。阿青,我很壞,這些壞,從前隻給你一個,今後也隻給你一個。”


    她怔怔看他。


    這個家夥,真的很壞啊。


    “從前的遺憾,我們一件一件補上。”他把她往身前輕輕攏了攏,讓她倚得更舒服些,“阿青,從今往後,哪裏傷了、痛了,不要自己一個人忍著,都告訴我,我很喜歡聽你說痛,很喜歡你嗚嗚嚶嚶向我撒嬌。很喜歡。”


    她抿了抿唇。


    心中的感覺有些複雜。


    那些記憶,就像一個個墨點,滲進她空白的腦海裏,連成了滿滿一片。


    她什麽都記得,可是她與那些過往之間,好像隔了一扇門,直覺告訴她,需要一把鑰匙,才能打開這扇門,走進去。


    她不知道自己如果進了那扇門,此刻應該是什麽樣的心情。


    會怨他嗎?會恨他嗎?還會喜歡他嗎?


    她並不想逃避過往。她是一隻勇敢的蘑菇,她也想要尋回完整的自己。


    隻是少了一把鑰匙,她不知道它是什麽,也不知道它會不會在謝無妄的身上。


    她眨了眨眼睛,看著他。


    他的影子在萬丈黑石台階上逐漸拉長,陽光漸漸沉了下去,她能看清他那雙深邃暗沉的眼睛。


    她溫柔乖順的目光讓他身軀微-顫,心跳失措了好幾拍。


    如果可以代替她沉入苦痛之淵,他會跳進去,托她出來。遺憾的是傷痛無法替代,他隻能陪著她一起。


    胸前滲出了血,怕她嫌棄,他及時用極火焚去。血液無法凝固結痂,便持續地流,他不以為意,隻不緊不慢,繼續一步一步往山巔行去。


    “那次是你第一次傳音向我撒嬌,也是唯一一次。”他的聲音十分平靜,“其實我回來了,隻差一步就踏進了玉梨苑。倘若此生有幸再得一次機會,無論你是磕了、碰了,頭疼腦熱了,我都會第一時間擁你入懷,將你捧在手心裏疼惜。”


    寧青青忍不住想要插話。


    她動了動唇,衝他眨眼睛。


    “你說。我聽著。”他那平靜了一路的聲線隱有不穩,似是強壓下了心緒。


    他是血海裏麵殺出來的人,這一生不知何為害怕,但在這一刻,他的心髒卻是微微地懸了起來。


    他知道,此刻的她,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必不可能說出什麽他愛聽的。


    寧青青清了下嗓子,認真地說道:“其實,那一次給你傳音之後,跑到後殿去找你,不是想要撒嬌的。”


    “哦?”嗓音更啞。


    她把回憶中的一幕幕過了過腦,然後把自己的結論告訴他:“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因為傳音打擾了你,害你被偷襲受了傷。嚇醒之後,心中實在不安,所以去找你,隻是想確認你無事。”


    她的語氣很平靜。


    他太了解她,他知道當時的她,決計不像此刻這麽淡然。


    嚇醒,不安,去找他。


    他的腦海中立時便有了畫麵,她身上帶著傷,驚惶地起身,來不及換下冷汗浸濕的衣裳,便急急順著白玉階登上山頂,焦心如焚地去尋他。


    結果呢?他讓她傷上加傷。


    他至今仍清楚地記得,她悄悄來到殿後時,呼吸是輕而急的。他不必看,也知道她眸光軟軟,如盛了一汪清淺的水。


    當時他正因為被她的傳音牽動了心緒而煩躁,恰好聽到章天寶那句“道君對尊夫人當真是一往情深、忠貞不二”,自是想也不想便否了,順著那股冷意,說了不少傷她的話,為的便是給這段關係降降溫,讓彼此都清醒些。


    胸中那顆心髒狠狠鈍痛。


    她待他太好。


    那樣的深情,是他不配。


    腳步微重,胸口像是墜了巨石。


    寧蘑菇察覺他在悲慟,很善良地安慰他:“不用難過,都過去啦!你看,你現在傷成這樣,心髒都快掉出來了,我也不會心疼呀!”


    謝無妄:“……”


    他輕輕磨牙:“你真是,很會安慰別人。”


    她謙虛地笑了笑:“還行吧。我也沒有特別體貼。”


    有好一段,他都說不出話來。


    眼見乾元殿的飛簷出現在黑石台階上方,謝無妄緩過了氣:“阿青,在妄境中你曾說過,那個愛我的寧青青死了,讓她留在大木台,在那裏結束。我沒有答應,我也不會答應。我不會再把你獨自一人扔在任何地方,我會找到你,帶你回家。”


    陽光徹底沉在了他的身後,他的輪廓更加清晰,五官難言地精致。


    他垂眸看她,眸光極沉,仿佛承載了一個世界。


    他的聲音不大,語氣也不重,卻像是一方天地在許下承諾。


    “阿青,”他低沉地道,“不要逃,回來,有什麽話,回來對我說。懲罰、補償,什麽都好,你回來與我說。”


    寧青青是一隻非常通情達理的蘑菇,她輕輕點了點頭,說道:“我不會逃避的。”


    謝無妄不形於色,但在這一刻,黑眸中仍是閃過了光。


    他的嗓音低啞了少許,隱隱帶上些誘哄:“回你最喜歡的大木台,試著重新來過,找回自己,好嗎?”


    寧青青十分配合:“好啊。”


    他抬起頭,望向遠處,胸腔有一點悶悶的震動,幾不可察。


    吸入肺腑的空氣絲絲發麻,一縷一縷,挑動著他那冷硬不可撼動的心。


    分明已是歸心似箭,腳步卻仍然不疾不徐。


    仿若漫不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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