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著謝無妄的寧青青, 已經死了……


    她的神色天真無邪,用最溫暖的聲音,說出最冷酷的話。


    謝無妄隻覺五髒六腑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緊, 呼吸不穩, 驟然吐出一口帶著血腥味的短促氣息。


    他忽然想起那一日,她彎著眉眼, 問他——“你要如何才肯放過我?除非我死?”


    那樣的笑容, 心如死灰。


    一個他不願深想的念頭浮了起來:倘若那時他當真放過她, 她是不是會想通,會解脫?在魔毒發作時, 她是不是會有抵抗之力?


    “阿青……”瞳仁不自覺地震顫,他很用力, 定定看著懷中的人, “心魔已除, 你不會死。”


    她美極了。一雙清澈的眼睛彎成了明亮的月牙,瑩白的膚色泛著潤澤美好的微光,唇色如春曉之花。


    視線往下,瘦削鎖骨上, 再不見那些灰黑蜿蜒的魔紋。


    他下意識地抬起手來, 輕輕將她的衣裳挑下肩膀,眸光沉沉落了過去。


    她依舊瘦得嚇人,恢複了白皙色澤的肌膚緊貼著玉骨, 嬌小的身軀就像透明的一般,呼吸的時候全身都在輕輕地顫動, 像朵一碰就碎的琉璃花。


    一道魔紋都沒有了,身體消瘦脆弱,和記憶中兩個人最後一次親密時, 一般無二。


    那一次,她闔著雙眸,神色柔順,一副任君采擷的模樣。那時她的心的確是死了,她的眼睛裏沒有了光,眼神空洞麻木,連疼痛也像是裝在空空的木頭腔子裏麵一樣。


    他弄疼了她,她的眼角便緩緩沁出生理淚水來,依舊沒什麽表情,像個碰一下動一下的空心偶人。


    他太了解她的身體,他用了些手段,輕易讓她失控歡愉。


    在他饜足離開之時,昏睡的她可愛又可憐,臉頰暈著薄紅,唇瓣微腫似是嬌嗔,美好脆弱的身體癱在雲絲衾中,像一捧酥雪、一灘花泥,令人忍不住想要捧在手心仔細憐惜。


    他自負地給她留下了幾個字,他以為那樣便是哄好了她,以為能將近日種種一筆揭過。


    誰知,那不是哄好,而是推她墜入深淵。


    就在那日,她帶著一身魔紋跌下床榻,可憐地掙紮,求助無門。


    那個深愛著謝無妄的寧青青,就這麽……死了。孤獨絕望地死了。孤零零一個人,死在了被結界封鎖的玉梨苑中。


    那時他在做什麽呢?他坐在乾元殿,等她主動軟下身段,給他傳音。


    前塵往事隨著呼吸深入肺腑,如冰冷的鋒刃,一下一下刺肺紮心。


    她當真仁慈,沒有讓他在妄境中看見最後那一出誅心的悲劇,而是帶著他重溫美好舊夢,躺在大木台上等待妄境結束。


    給了他一個虛假美好的結局。


    個中遺憾,更是銷-魂-蝕-骨。


    “阿青。”他將她柔軟的小手置於掌心,一根一根,扣緊她的手指。


    若論傷勢,此刻這一身傷倒是比妄境中那具身軀的傷勢要嚴重得多。封印凶獸、聖山巔對決、殘墓一戰再到怒乾坤之陣,幾無喘-息的空間,隻憑借絕世修為與冷硬意誌在撐。


    這一戰弊大於利,明知不是踩這個陷阱的好時機,但他還是來了、戰了。


    事實上,這次前往謝城的中途,他曾冷靜地想過,倘若他到時,寧青青已經沒了,會如何。


    當時他的心緒很平靜。


    他想,若她沒了,他便再無任何破綻。


    他就是這樣冷心冷性一個人。


    事情未發生之時,他也沒有料到,自己竟然會為了她冒險進入妄境,還把自己折騰得這般淒苦,當真是不可思議。


    事到如今,再不願承認也不得不承認——


    “阿青,我心中有你。”


    她的小手被他攥在掌心,他唇畔的笑容風華絕代,他低下高傲的頭顱,垂眸凝視著她,眸光熾烈。


    他想要死死擁緊她,想要吻她花瓣般的唇,更想讓她好好重新說一遍,他究竟行是不行。


    “回來,我再不讓你傷心,你我再不分離。”他沉聲誘哄,“我們回家。”


    寧青青眨了眨眼睛。


    拍臉已經拍不醒這個入戲太深的家夥了。


    她用溫暖柔軟的掌心輕輕蹭了蹭他的掌心,笑吟吟地對他說:“妄境已經結束啦,快點醒來,別再難過了。我知道你想要好好安慰她,想要替她彌補遺憾,對不對?”


    他抿唇不語,用目光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她說道:“你真好。不過不用遺憾,她已經什麽都不需要了。她喜歡那個院子,喜歡躺在大木台上曬太陽,那都是因為她喜歡他啊。若是喜歡他變成了一件痛苦的事情,那麽她待在院子裏、躺在木台上,隻會讓她更加疼痛難過,明白嗎?”


    他的眸光重重一晃,仿佛心頭的巨浪拍上眼眸。


    “謝無妄,”她的聲音清清甜甜,“自從他把一個女子帶回去,住在那裏,玉梨苑就已經不是她的家了,我們永遠無法帶她回家,因為她已經沒有家了啊。傷害無可挽回,那樣結束,對於她來說就是最好的結局。她的故事已經結束了!醒來,別難過啦!”


    字字句句,像是鈍刀子割在謝無妄心口,疼痛如陰雨般綿密,無休無止。


    她,笑得那麽甜,眸中一絲陰霾也沒有。


    這團柔軟的光芒,曾在無數個日夜溫暖著他那顆冷硬殺伐的心。


    他不會放手。他怎麽可能放手。他為什麽要放手?


    雙臂一點一點絞緊,像無聲的藤蔓,將她死死團在自己的胸口。


    寧青青被他摟得很不舒服。他的身體過於堅硬結實,還燙,就像一塊燒紅的大烙鐵,袍子上染了許多血,有些板硬——他殺人不見血,這些血都是他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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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麽抱著她,就像把她嵌進他的血肉中去一般。就算他不嫌疼,她也十分難受。


    “阿青,是我傷你。”攥住她肩膀的大手微微-顫抖。


    看在他那麽好看的份上,她給足了最大的耐心,認認真真地安撫他:“我們已經離開妄境了,你沒有傷害我,你很好,你和妄境中那個謝無妄不一樣。你盡管放心,我永遠也不會像她那樣傻乎乎地把真心捧出來讓別人踐踏的,誰也傷不了我。”


    然而謝無妄並不領情,他依舊用那種略有些偏執的目光盯著她,他眸色暗沉,嗓音沙啞,似是鈍痛難耐:“阿青,我心中從未有過別人,我也沒有碰過別人。玉梨苑是你的家,別不要它。”


    ……別不要我。


    他將她擁得更緊。


    “我說,”寧青青憂鬱地垂下眼角,“謝無妄和寧青青的故事,已經結束啦!”


    他啞聲笑:“阿青,沒有結束,你和我,永遠不會結束。”


    寧青青:“……謝無妄你還好吧?哪有這麽傻的蘑菇啊!”


    她瞪著這個腦袋不清醒的家夥。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腦袋有問題的家夥待在一起久了,說不定會被傳染。


    見她露出明晃晃的抗拒神色,深諳談判之道的謝無妄狠狠定了定神,一咬舌尖,壓下心頭翻湧的暗潮。


    不能急於一時。


    他有大把的時間,陪著她哄著她,彌補曾經的傷害。


    操之過急,會嚇跑她。


    他深吸一口氣,迅速壓下所有情緒。


    他緩下聲,平靜地誘騙單純的蘑菇:“我的意思是,這世上,會說話的蘑菇隻有你和我,所以,你隻有待在我身邊才安全。”


    寧青青轉了轉眼珠:“……哦?!”


    她帶著一點點狐疑,小心地觀察他。


    他看起來似乎已經擺脫妄境的影響恢複正常了,他的目光又變得像平日那樣慵懶淡漠,他輕輕把她從懷裏推出去,扶她站穩。


    忽然離開粘了許久的懷抱,半邊身子有一點空,也有一點涼。她無辜地看著他。


    “你不是我的孢子。”他輕笑,一字一頓,“我沒有孩子。”


    及時撇清關係。


    她恍然:“對哦!你……”


    她及時憋回了‘不行’二字。


    他這麽坦率,這麽真誠,寧青青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其實,她向來都很善良、很懂禮貌,就不知道為什麽,在這件事上老是揭謝無妄的短……


    以後不要再說他不行了。


    自己心中清楚就行。


    她彎起眼睛衝他笑:“嗯!謝謝你幫我解決了心魔!”


    仿佛有陽光照進一片陰鬱潮濕的心底,謝無妄周身泛起暖暖的懶意,下意識地勾唇:“小事。”


    恍惚的瞬間,他不禁自欺欺人地以為回到了從前。她的笑容那麽甜,她心無芥蒂,全然地信任著他。


    周身一輕,遍身傷痛仿佛不複存在。


    他知道,自己這是在飲鴆止渴。


    沒有關係,他有信心,將這砒-霜一點點化作蜜糖。


    “走吧。”他偏了偏頭,語氣自若。


    廣袖一拂,結界散去。


    排山倒海的聲浪迎麵撲撞而來,掀得寧青青倒退了半步。滿目都是猩紅,刺鼻的血腥味濃得像是空氣中爬滿了鐵鏽一般,吸一口氣,細細碎碎的鐵血顆粒割過氣道,黏膩膩、毛刺刺。


    耳旁一陣嚶嗡,她定了定神,看清眼前景象,不禁微微張開了口,震撼難言。


    謝城內外,都是戰場。從地麵到半空,處處是混戰的景象。


    身後高聳的城牆傾塌了大半,麵前的平原已變成血湖,數不盡的魔屍如潮水一般從四麵八方湧來,卻被固若金湯的堤壩牢牢阻在百丈之外。


    阻住魔屍的,是天聖宮的門人。


    半空的戰鬥更加激烈,高階修士的法術殺傷力極強,大片大片靈力炫光在各處爆開,龍吟虎嘯,視野一片紛亂,雙耳很快就被震到麻木。


    “道君!夫人!二位平安歸來真是大吉大利,大吉大利呀!”守在結界外的浮屠子看到二人出來,頓時把胖臉笑成了一隻元寶。


    虞玉顏鳳目一亮,唇角在勾起之前急急被她壓平,拱手、冷聲:“屬下冒死直諫——道君背負天下安危,千金貴體,萬萬不該以身陟險,天下共主,當以蒼生為重!”


    謝無妄麵色如常,淡淡應下。


    他長眸一轉,問:“殺殿殿主何在。”


    呼吸間,一名寧青青從來沒有見過的修士瞬移而來,垂首稟道:“金崎見過道君。稟道君,此次參與反叛的宗門世家,共計一十三家,眼下已破釜沉舟,盡數傾巢而出。屬下依令部署完畢,隨時可以圍剿,請道君示下。”


    他身著玄袍,領上紋有金色雲邊,看製式正是一殿之主。


    此人生著一張異常陰鷙的臉,細長的眉眼斜斜飛入鬢中,鼻梁高而窄,唇極薄極平,唇色是病態的青灰,臉上全是縱橫交錯的黑色蜈蚣疤。他沒有手指,五指指骨之處是一整排深深嵌入掌骨的寒刃,刃長過膝,此刻這十道鋒刃上全是血,有黑色的魔屍之血,也有鮮紅的人血。


    殺殿殿主金崎。一身殺氣死氣,不似活人,看一眼便覺遍體生寒。


    像這樣的人,肯定是不會出現在宮宴上的,否則誰都沒有胃口吃菜飲酒了。


    謝無妄語聲溫涼:“一個不留。”


    “得令。”金崎陰陰一笑,倒掠而去。


    僵持的局勢很快便呈現出一邊倒的趨勢。


    魔屍潮與半空的叛逆修士迅速被收割。


    謝無妄示意寧青青跟著他往前走。他經過之處,鏖戰的天聖宮門人非常自覺地騰出道路,殺戮疆場如同分海一般避向左右,讓出了一條幹幹淨淨的通道。


    他偏頭,黑眸和冷白的容顏印上了殺場血色,平靜,卻煞得觸目驚心。


    腥風血雨,斷臂殘肢,死亡無處不在,入目所及處處是血,有敵人的血,也有己方的血。縱然已經掌握全局,但這般規模的戰爭,哪怕是以碾壓之勢取勝的一方,傷亡亦會十分驚人。


    左前方便有一個天聖宮的門人被魔屍咬住肩膀,為了不染魔毒,他的同伴一刀劈去了他小半邊身體,透過漏風的軀殼,甚至能夠清晰地看見蠕動的內髒。在這樣的戰場上,根本沒有包紮療傷的機會,他隻能拖著殘軀繼續拚殺,至死方休。


    殘酷,冷血。


    謝無妄溫聲問寧青青:“受得了麽?”


    語氣疑問,眸光卻是十分篤定——他篤定她已撐不住了。


    這就是他的世界,他一直將她護在羽翼之下,不願讓她接觸到的那個世界。


    她不懂得外麵究竟有多麽殘酷。在她的世界裏,與煌雲宗那玩鬧一般的“打打殺殺”就已經是最激烈的衝突。


    他準備揚起寬袖,將她護在懷裏,帶回那個安全溫暖的家。


    隻見她果然已經垂下了小小的腦袋,肩膀和胳膊輕輕地晃動,像是在顫抖。


    “阿青。”他的聲線不自覺地變得更加憐惜溫柔,他環過手臂,攬向她的肩頭,“不用怕,有我。”


    她動作一頓,瘦削的雙肩攤開,抬起頭來。


    “找到了——看我的!”她揚起了掌中之物。


    清澈的眼睛裏閃動著明亮的光芒,她微微抿著唇,小臉有一點發白,神色卻是十分堅韌。


    她拿在手中的,是一根灰黑色的指骨,非金非玉,材質非凡。


    魔皇的指骨。


    她方才便是在亂糟糟的乾坤袋中一通扒拉,找這個玩意。


    蘑菇這種生物……咳,有個很特別的習性。她自己的菌絲倒是一定會打理得致密均勻,絲絲分明,像順滑的流水。她一眼看得見的那些地方,也必定都要收拾得整整齊齊,但是,但凡看不見的角落,就會被她塞滿各種不太用得上的物什。


    比如地麵的落葉總會被她埋到菌絲不探的那些角落,比如乾坤袋這種外表看不出混亂的地方,早已被她扔滿了各種有的沒的。


    當然,誰也不能說她是一隻邋遢的蘑菇,因為她的外表非常幹淨整潔,頭發一絲都不亂。就像菌傘下麵的褶皺,總是絲絲分明的。


    所以她找指骨就稍微花費了那麽一點點時間。她並不是在顫抖,而是在翻箱倒櫃。


    魔皇指骨一出,魔物立刻感受到了那股恐怖的威壓,方圓百丈之內,魔屍和魔屍王再顧不上修士的刀劍,一隻接一隻跪倒在地上引頸待戮。噤若寒蟬,聲息全無。


    寧青青得意地衝謝無妄挑了挑眉,探出菌絲卷住指骨,像放風箏一樣,延展著菌絲,將它遠遠拋甩了出去。


    “呼——呼——”


    一道道扇麵在戰場上鋪展開,魔指過境之處,猶如狂風吹過麥田,麥浪一茬茬倒下。


    魔屍盡數僵化,再無人族傷亡。


    謝無妄默默收回了攬向她肩膀的手。


    她看起來,並不需要安慰。


    她彎起眼睛對他說:“小娃兒便是這麽捉蜻蜓的。他們捉一隻雌蜻蜓,用絲線捆著它,甩著它在半空繞圈兒,很快就會有雄蜻蜓被吸引過來,伏在雌蜻蜓的身上與它緊緊粘在一起,被捉住翅膀都舍不得分開。就這麽一隻接一隻,很快就能捉到很多很多雄蜻蜓,炒成一大盤菜。”


    謝無妄默默抬頭看了看她被甩成大圓圈的魔皇指骨,又看了看底下密密麻麻倒伏的魔屍,眼角不禁狠狠一跳。


    她已跑出了幾丈,身姿輕盈,笑容燦爛。在這血腥戰場上,她的周身仿佛散發著清澈暖融的光。


    她,哪裏會是一個怨婦呢?


    ‘她本不會死,是他不放過她,一天一天把她養死了。’


    天真嬌俏的聲音回蕩在耳畔,難以言說的躁鬱悶痛絞住他的胸腔。


    謝無妄沉沉吐一口氣,一寸一寸,凝神看她。


    這便他當初決意娶回家中的那個明媚美好的女子,她回來了。


    因為忘記了他,所以死而複生。倘若他放手,她是不是就會這樣,永遠活在陽光裏麵?


    謝無妄笑起來,笑得身體前後晃動,笑裂了臉上和身上的傷。


    正失著神,忽有一名隱衛首領匆匆來報。


    “報——道君神機妙算。設於陣外的水幕結界成功捕捉到了傳音鏡靈力波動源頭——與那些個叛賊傳音之人,藏身於南麵滄瀾界。請道君示下。”


    謝無妄單身赴陷阱之時,已令人在百裏之外布下結界,為的就是等寄如雪與陣中之人聯絡。如今順藤摸瓜,便摸到了寄如雪藏身的位置。


    “好。”謝無妄斂去眸色,唇角浮起了淡笑,“封住滄瀾界,本君親自取他性命。”


    “是。”


    寧青青正愉快地放著她的指骨風箏,肩上忽然沉沉落下一隻手。


    “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謝無妄輕描淡寫地說。


    “那這裏怎麽辦?”


    他眉目不動:“無事,小小叛逆和魔物,我的人自會處理。”


    寧青青思忖片刻,收回菌絲,掂了掂手中的魔皇指骨,然後將它拋給虞玉顏。


    “這裏交給你和浮屠子啦!”


    二人一菇身陷魔屍城時,曾經同生共死、並肩作戰過,她信過得他們。


    接到這麽個驚天動地的玩意,虞玉顏連捧好幾下才捧穩,嚇得急急補了個妝。


    謝無妄並沒有著急瞬移,而是與寧青青漫步在屍山血海之中。


    “阿青,”他淡聲開口,“你知道寄如雪為何不捉了你來威脅我?”


    周遭慘嚎聲聲,時不時半空還有雙方修士同歸於盡,炸成一朵朵大煙花。


    確實是談這種事情的好時機啊。


    寧青青老實地搖了搖頭。她倒是覺得謝無妄對她挺好的,畢竟在妄境中,他可是活活陪她死過一回,來助她除去心魔。


    拿住她來威脅他,聽起來像一個非常好的主意。


    當時那個假扮虞浩天的家夥的確可以輕易把她抓走,但他並沒有這麽做。


    謝無妄告訴她:“因為站在這個位置,首要的原則和底線便是——絕不受任何威脅。”


    讓她受困於魔屍城,他會救。若她落在寄如雪手中,那便不同。


    寧青青偏頭看了他一眼,心中隱隱有一點怪異的感覺。


    她不記得自己在哪裏聽過一句話,一旦把底線告訴別人,那便意味著談判要一敗塗地。


    他垂眸看她,淡淡地笑:“不懂沒關係。君子醜話說在前,倘若有一日,有人用你的性命來威脅我,那麽殺你的人,必定是我。”


    從前他自是不會和她說這樣的話,但這一回,他想要試著將自己的世界一點一滴攤開給她看。


    一個真實殘酷的世界。


    寧青青悄悄撇了撇嘴,垂著眼角,拖長了聲音:“明——白——啦!你是想要告訴我,萬一有人抓住你來威脅我的話,讓我不要管你的死活,對不對?好,我記住啦!”


    謝無妄:“……”真是那個不吃虧的竹葉青啊。


    他笑了笑,不動聲色攬住她的肩,大步踱向前。


    “你已查清了青城山、煌雲宗入魔一案,現在知道我沒有偏袒章天寶了?”他輕嘖一聲,“這麽點小事,竟不信我。”


    寧青青知道他說的是妄境中的事情。


    她偏著腦袋想了想:“因為妄境中的寧青青太過傷心,所以想事情鑽了牛角尖。其實若是再給她些時間,她就會發現不對的。”


    他撫了下她的腦袋。


    他說:“倘若知道阿青這麽聰明,開始便該將證據交給你,由你去查。”


    謙虛的蘑菇被他誇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實我也就是一般般聰明。”


    “嗯,”他順勢接過話頭,漫不經心,“聰明的阿青應當會相信,我對雲水淼之流,並無任何興趣。彼時,四海漸生異心,有意聯手脫離聖宮掌控。海上風雲詭譎,真亂起來,有些麻煩。恰好東海侯送上門來,想用一個爐鼎換南海的落霞島,我自是允他。至於這個爐鼎本身,嗬,哪怕是個浮屠子,我也同樣笑納。阿青你想想,為了一個與浮屠子沒分別的東西與我鬧成那般,值是不值?”


    寧青青略有一點點吃力地在腦海中想象浮屠子披著薄紗擰著胖腰在殿上跳舞的模樣,眼睛緩緩一眨。


    他繼續輕笑著說道:“你以為我留著那個東西,是想要在極火暴-動,道體不穩時與之雙修,真是看輕我了。”


    他站定,扳著她的肩,將她轉向他。


    寧青青抬頭一看,小小地受了一驚——隻見他臉上的傷口中,隱隱約約能看到流動的藍白光焰。


    “看,”絢爛的焰光讓他看起來更像一座正在破碎的琉璃雕像,俊美到令人窒息,他微笑,“此刻我便道體不穩,你且看我如何對付。”


    他狂妄地輕笑著,攬住她,一步踏入風中。


    半個時辰之後,他將她帶到一座雪山下。


    雪下冰窟蜿蜒曲折,謝無妄一路開山向下,寧青青發現左右冰壁越來越堅硬,有些地方一縷一縷地泛著幽瑩的藍色。


    他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呼吸帶出恐怖的焰氣,好像隨時有可能炸成一隻大火球。


    再往下,寧青青發現了不少栩栩如生的冰雕,動植物都有,冰藍晶瑩,十分漂亮。


    “別碰。”謝無妄聲音沙啞,“這不是水冰,而是液息。觸到液息之物,自身亦會被凍成液息。”


    寧青青驚歎:“所以這些是真正的動植物嗎?”


    “嗯。”


    她見過凍在冰中的東西,卻從沒見過被徹底變成了冰雕的東西。


    這些液息,恐怕比尋常的冰霜更加嚴酷千百倍。


    被冷白熔岩謝無妄摟在懷裏,寧青青本來沒覺得冷,但看著這些冰雕,她不禁把頭發絲都蜷縮了起來。好奇害死菇,她可不會到處亂碰。


    在液息冰層中穿梭了大約兩刻鍾,總算是抵達了目的地。


    一個深藍色的池子,還未靠近,寧青青便感覺到了恐怖的嚴寒。


    這是一個液息池。


    他用結界護住她,然後走向池中。


    高瘦挺拔的背影看起來有些寥落,踏下恐怖的液息池之前,他微側了下臉,低低地道:“阿青,從前沒告訴你我如何穩固道體,是不想你心疼。如今你已不會心疼了罷。”


    不待她作出反應,他已輕笑著掠入池中。


    那一瞬,猶如天崩地裂。平靜的液息池轟然炸開,水火不容,暴虐至極的極熱與極寒瘋狂轟撞,幽藍的寒、藍白的熾湮滅糾纏,每一處傷口都鑽進了液息,沸騰翻湧的池中,分不清哪些是液息,哪些是他的元火。


    動魄驚心。極美,極豔,極殘酷。


    寧青青睜大了眼睛,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他用這樣的方式壓製極炎,與自殘無異。


    他的臉上卻沒有絲毫異色,濺落的冰與焰時分時合,偶爾露出那張俊美至極、溫和冷漠的臉。


    他看上去沒什麽表情,但額角瘋狂起伏的青筋以及失控顫抖的皮膚,卻清晰地告訴她,此刻他有多痛。


    就算寧青青不知道雙修是什麽感覺,她也可以猜到,那一定比他此刻在做的事情舒適千百倍。


    她的心髒輕輕揪了起來,有一點難過,卻不知道為什麽難過。


    終於,沸騰的液息池漸漸平靜下來,顏色從深藍變成淺藍,最後褪去了藍色,變成一小方清澈的、微微冒著一點熱氣的普通溫池。


    謝無妄身上的焰息也消失了,他體質超絕,道體穩定下來之後,傷口迅速愈合。


    他的臉色白得恐怖,寧青青一眼便能看出來,這是他生命中最虛弱的時刻。


    一向冷漠虛偽的謝無妄,臉上的笑容竟是不經意地流露出那麽一絲淒涼。


    “我沒事,隻是,”他緩緩垂眸,低沉絮語,“偌大個池子,有些孤獨。”


    寧青青十分同情。


    最脆弱的時候,一定很想和自己的同伴緊緊依偎。


    他的衣袍早已破碎,熱氣氤氳的池麵上,寬闊的肩膀和結實的胸膛非常漂亮。


    非常孤獨。


    寧青青是最善良的蘑菇,自然不會坐視不理。


    抿抿唇,眸中閃過堅定的光。


    她探出菌絲,迅速凝出一隻慣用的、合攏菌帽的大蘑菇,扔進了謝無妄的懷中。


    謝無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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