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青青正在努力壯大她的菌絲。


    她十分專注, 心神盡數投到了土層之下。


    便在這時,變故陡然襲來!


    周遭的土壤不翼而飛,她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 便感覺身體一輕, 輕飄飄被人從土裏抓了出來,整個落進了幹燥灼熱的空氣裏, 風一吹, 她下意識地縮成一團, 防著水分流失。


    “沒看到我留給你的信……”


    還是那個漂亮至極的男人。他又來采蘑菇了!


    這個家夥出爾反爾,好生無恥!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狹長的眼睛微微睜大,視線劃過她遍布魔紋的身體之後, 瞳仁倏地縮成了針尖般大小。


    她仰起腦袋, 與他看了個對眼。


    他的身體非常燙, 熱息和冷香奇怪地交織在一起,向她襲來。


    她眨了眨眼睛,試探著,輕輕嗅了下, 然後開始後知後覺地回味他剛剛說的那句話。


    他說什麽來著?


    他給她的信……信什麽?


    信息素?唔, 一定是信息素。很強勢,很有侵略性,也很誘惑的味道, 沒錯了,是帶著繁殖氣息的信息素。


    原來蘑菇也可以授粉嗎?她原本以為隻有植物才會那樣。


    她再細細一嗅, 發現味道聞起來似乎還不錯,冷香中,隱隱還能辨識出些別的信息, 比如強大的力量以及廣闊的領地?


    她彎了彎眸子,趁他愣怔不動時,湊上去深吸了一口氣。


    她比他矮很多,俯身時,鼻子碰在他的胸膛上,很堅硬結實的胸膛。他的身材健康強壯,結合了他的信息素,後代一定更加容易存活下來。


    於是寧青青毫不客氣地開始攫取他身上的冷香。


    謝無妄瞳仁微縮,身體僵滯。


    看見魔紋的霎那,體內的九炎極火本能地想要湧出,蕩盡這膽敢在他麵前現身的魑魅。


    若換作旁人沾了魔息,此刻已化成一簇焰塵。


    但麵前的人是她。他冷靜了下來,斂去烈焰和殺意。


    此刻也顧不得與她掰扯那些情愛癡纏,正想問清楚究竟發生了何事,便見這個小小軟軟的人兒向他傾倒過來,伏在了他的胸前。


    有那麽一瞬間,他連心跳都漏下了。


    她在屋中那些掙紮,都是真的。她快要死了,不想讓自己看到她入魔的狼狽模樣,於是把身體藏進了土裏。


    他誤會她了。方才她強忍痛苦衝著他笑,卻被他殘酷地訓斥了一通。


    這般想著,胸口隱隱發悶。


    她的身體又輕又軟,但這麽伏在他胸前,卻像一座沉甸甸的小山,壓得他有一點呼吸不暢。他這樣待她,她竟還能黏上來依偎到他懷中,想來是認定自己必死無疑,忍不住最後親近他一番。


    念頭一閃而過時,冷硬的心髒上極短暫地劃過一縷帶著甜蜜的隱痛。


    他瞳仁微縮,視線往下,順著寬大的領口望進去,一眼便能看到她脊背上蜿蜒的魔紋。


    原本細滑如脂、白皙似玉的肌膚,此刻枯萎灰黑,被一道道猙獰魔紋占據,藏在袖中的胳膊細了許多,整個人瘦骨嶙峋,異常可憐。


    她在艱難地深呼吸。


    他抬起手,虛虛攏在她的後背,一時不敢驚動她,怕她疼痛。


    這般小小軟軟地伏在身前,著實惹人憐惜。


    他,其實從未想過餘生沒有她會是什麽樣子。她是他的,他滿意這個妻子,早已將她視為自己的所有物。他已是睥睨天下的王者,在他強勢的掌控之下,如何能存在意料外的失去?


    他輕輕呼了一口氣,想將胸腔正中那股難言的灼悶呼出體外。


    “夫人……”聲音低沉溫存,像是害怕驚擾到她,“別怕,沒事了。讓我看看你。”


    幸好他及時回來了。


    寧青青沒在聽他說話。她深深吸了幾口他的‘信息素’之後,心滿意足地把頭轉開,嚐試著噴孢子。


    ——交換信息素當然為了繁殖啊,要不然呢?


    她用力長長吸了一口氣,然後嚐試著從身體深處調動古老原始的韻律……她並不知道噴吐孢子的細節,但她知道這是一種本能,而且非常愉悅。


    她使出了生孩子的力氣。


    失敗了。接連試了好幾次,都沒有半點成功的跡象。


    沒能噴出孢子,一點兒也不愉快,身體仿佛被掏空。


    這時節,她自然沒有心情理會低等生物在說什麽。


    謝無妄個子高,自上往下望去,隻知她微微顫抖著,將頭別到了另一旁。


    哀淒、痛楚、不堪。


    細瘦的骨骼在不斷戰栗,顯然心緒動蕩得十分激烈。


    他知道,他這一回把她傷得狠了。在她最痛苦絕望的時候,他卻對他說了最冰冷無情的話。


    他抬手握住她的雙肩,高大的身軀微微俯下,想要安撫一二。


    薄唇動了動,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他忽然發現,自己從前每次安撫她時,總是伴隨著些許情愛誘惑。他對自己了解甚深,知曉怎樣充分利用自身的優勢來輕易達成目的,從前,也確實無往不利。


    但眼前的場麵,連他也覺得稍微有些棘手了。


    他有些無法想象,此刻她究竟多麽痛苦煎熬。他從未試過感同身受,從未站在旁人的立場去體會對方的心情,他隻需要發出命令,旁人也隻需要無條件遵從。


    他蹙了眉,望著她嬌小的身軀,一時無言。


    寧青青此刻倒是一點也不痛苦,沒能成功噴出孢子,她心中滿是失望鬱悶——不能繁殖,把她從土裏捉出來做什麽?


    正是不爽時,他竟還用一雙滾燙的手碰她。


    蘑菇喜陰,最怕高溫了。他這麽一碰她,漂亮的麵孔和迷人的冷香帶來的好感灰飛煙滅,隻餘嫌棄。


    是個中看中聞卻不中用的家夥。


    她猛地掙開了他,躬身去找她的濕潤土壤。對這個無法提供繁衍支持的雄性,她一絲一毫興趣也提不起來,完全不願在他身上浪費時間。


    謝無妄看著她決絕的背影,微有些失神。她那瘦弱的身子骨包裹在髒兮兮的衣裳底下,每走一步渾身都在輕輕地顫抖著,‘若你聽話’四個字橫在她突起的肩胛骨那裏,異常刺眼。


    他的小東西這回是真的傷著了,怕是沒那麽容易哄。


    不過哄人的事可以遲些再說,她身上的魔息卻是必須即刻解決,再耽擱不得。


    他大步上前,將她攔腰打橫抱起,瞬移到正屋。


    寧青青:“?”


    她微弱的反抗於他而言就像微風撲麵。


    他將她小心翼翼地放到床榻上,就像在放置一張易碎的薄紙片一樣。


    握住她的腕脈時,他的眸光不動聲色地劃過她瑩潤的右手食指。


    她的身體遍布魔紋,但臉蛋、脖頸和這一根指頭卻是完好的。


    這樣異常的魔態……近來隻在一個人的身上見過。


    黃威。那個走火入魔的煌雲宗宗主。


    因為煌雲宗距離青城山極近,案發之後,他第一時間派出刑殿的典刑官,將現場與屍身仔細勘驗過。


    黃威的屍身外表並無異常,唯有一顆心髒密布著魔紋,枯萎灰黑。


    她是在那裏染的魔?


    他微眯起眼睛,神念掃過。


    她的身體內部同樣遭遇了魔息侵蝕,髒腑亦是爬著魔紋,但心髒卻是幹幹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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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緩緩抬眸,意味不明地看向她的眼睛。


    那雙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依舊清澈見底,此刻她在生氣,黑亮的瞳仁中映出兩簇小火苗,鮮活極了。


    她盯著床榻下麵的碎土,眼睛一眨也不眨,像是氣得牙癢,連土也想咬一口的模樣。


    幹癟的胸膛起伏微弱,卻還是能看出氣呼呼地不高興。


    倒是讓他有些錯愕。他本以為她會一直擺著那副平靜的、心如止水的表情來與他置氣,沒想到這麽快她就能把‘生氣’二字明晃晃地寫在臉上。


    他已不記得多少年沒有見過這麽任性又可愛的表情,許是魔息影響了她的心智,讓她回複了些從前的稚氣。


    “夫人,”他好聲好氣地低哄,“靜心閉目,我用元火替你除魔。”


    聞言,正在渴土的寧青青駭得渾身一震。


    火!除蘑!


    來了,終於露出真麵目了。


    “等等!”她斬釘截鐵地狡辯,“我不是蘑……”


    一根手指摁住了她的唇。


    “知你不是魔。”他好笑地俯了下來,寬大的衣袖沉沉懶懶地落在床榻上。


    他製住她,指尖挑起一縷元火,渡向她胸口的穴位。


    寧青青嚇沒了小半條命,撲騰著一滾,滾到了床榻裏側,警惕萬分地盯著他。火焰讓她感覺到了天然的恐懼,像是要將她從骨子裏焚成飛灰。


    謝無妄微微蹙眉——她竟信不過他?


    她拚命搖頭:“別燒我!”


    “不會傷到你。”他有些不愉,“隻是替你治療。”


    不久之前她還能全然信賴地把心脈交給他,就因為章天寶的事情,她竟疑他至此?


    她認真地搖了搖頭:“我自己能治我自己,不需要你。”


    他懶得與她計較,將她逼到牆邊製住,隨手從乾坤袋裏取出了那根拚接而成的簪子,示意她看。


    “黃小雲與人私通,簪是那男子贈她的信物,父女二人爭執之時弄斷了簪,並非案發那日的事情。再有,煌雲宗宗主黃威走火入魔,心髒上的魔紋與你身上的一般無二,若還是不信,我帶你去看那顆心髒,你一望便知。不要再固執,你該信我。”


    寧青青:“……”


    又開始說些她聽不懂的話了。依著她有限的經驗來判斷,隻要她聽不懂的,那就一定不是好話。


    “聽話。”他不容抗拒地說道。


    她的力氣沒他大,他的樣子非常強勢,她認真思忖片刻,覺得自己不可能全身而退。


    於是她將左邊胳膊伸給了他,喪氣地垂著眼睛說:“燒吧,燒了我的手之後,就別再燒其他地方。”


    謝無妄掐了掐眉心,無奈地執起那隻灰黑枯萎的手。


    “你隻信我便是。”


    她把眼睛轉到另一邊:“我說不能沾火,你也不信啊。你不信我,我為什麽要信你?”


    他輕嗤一聲,指尖渡出元火,點向她的手背。


    尚有一寸距離,便見那元火蠢蠢欲動,險些脫離了他的掌控,與此同時,他指尖所指的枯萎肌膚上,忽然泛起了一片焦黑,就像用燭火放在宣紙下方炙燒一般!


    謝無妄神色一凜,揮手撤去元火。


    她那幹枯的手背上已留下了一個火焰印痕。倘若真將元火放上去,她的手定會被點燃。


    “信了吧?”她耷拉著眼睛問。


    手背火辣辣地痛,醜上加醜。


    他指尖微震,懸在她的手背上方,沒敢觸碰。心中翻湧的駭浪波及到眸底。


    “給我些水。”她說。


    他抿起薄唇,沉默著起身,為她取水。


    她衝著他的背影,嫌棄地悄聲嘀咕:“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謝無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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