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在庭院中移動,寧青青愉快地發現,自己挑的地方果然是一處死角,丁點太陽都曬不到。


    美中不足的是,那個嗚嗚嗡嗡的聲音吵得她十分頭大。


    她明明在很努力地汲取水分和養分,在拚命好好活下去,它卻不依不饒地尖聲大叫,說她活著沒意思啊、身體已經不成了啊、醜陋不堪啊、沒人要啊、丟人丟到姥姥家啊……


    她認定這個家夥是在無能狂怒,就像一隻禿毛鴨子對著天鵝幼崽大叫——“你這麽醜還活著做什麽?你快點去死啊!”


    它其實就是怕人家長成漂亮的大天鵝。


    不錯,就是這樣。


    這個家夥知道她一旦健康起來,就會變成世界上最美麗的菇,所以不遺餘力地打擊她,想要讓她了無生誌。


    嗤~


    她矜持傲慢地晃了晃腦袋:“請正視你醜陋的內心,你說這些話,隻是出於嫉妒。”


    心魔:“???”


    誰能告訴它,一個修為全失,臉上爬著魔紋,皮膚枯萎灰黑,聲音嘶啞難聽還把自己埋進泥土裏麵的瘋子,究竟有哪裏值得嫉妒?之前,她雖然油鹽不進抵死不肯入魔,但好賴還會排斥、會痛苦,還能瞧出些心防破綻,如今怎地……


    心魔有一點慌,放大了音量,努力地履行職責。


    [謝無妄這般羞辱你,你今後還如何做人!!]


    寧青青驚恐得瞳仁震顫:“我為什麽要自甘墮落去做人!”


    心魔:“……?”它需要緩緩。


    寧青青見這個家夥沒聲了,不禁得意地彎起了眼睛。


    低等生物,果然是頭腦簡單,一眼就看透。這種低劣的打壓、貶低手段,簡直不堪一看。


    耳旁終於安靜下來,她細細碎碎地耐心汲取那些清涼甘美的養分,小心地將它們一點一點鞏固在自己灰黑幹癟的身體裏麵。


    溢出菌絲的右手食指指甲,已在不間斷的滋養下漸漸膨脹飽滿起來,恢複了瑩粉潤澤。


    隻不過現在她麵臨一個選擇——是繼續這麽一點一滴滋養身體的其餘部位,還是將養分供給菌絲,讓它變粗變長?


    寧青青搖晃著腦袋,陷入了沉思。


    嗯,身為一隻聰明成熟的蘑菇,應該考慮長遠些。


    先把最重要的、招牌的菌帽修好,然後專注發育菌絲!


    就這麽愉快地決定了。


    謝無妄隨意地坐在一張太師椅上,手指點著額側,等待屬下將探得的消息一一報來。


    煌雲宗這個死掉的黃小雲,有些意思。


    就在不久之前,她曾懷過一次身孕。


    無論如何逼問,她都不肯說出讓她懷孕的男子究竟是何人。


    沒等父母拿出個章程,為了維護那男子,她竟偷偷用十分激烈的手段強行流掉腹中胎兒,弄壞了身體,從此再不可能受孕。


    煌雲宗主氣得夠嗆,盛怒之下,險些失手殺死女兒。


    簪就是那時候斷的。


    簪子是那男的送黃小雲的定情物,斷簪之後,她把自己關在屋裏再也不出門。


    後來三位至親慘死,黃小雲也沒有表現出絲毫傷心,與往日一樣,陰鬱沉悶,不與旁人多說話。


    昨日她曾出過一趟門,回來之後就把自己吊死在屋中。


    謝無妄聽完屬下匯報情況,似有些走神。半晌,他將兩截斷簪合在一處,慢條斯理地用絲線紮起來,收進乾坤袋。


    簡單地交待典刑官幾句之後,謝無妄起身,返回聖山。


    他並沒有回玉梨苑。


    他了解寧青青,知道她的氣沒消那麽快,沒必要早早回去看她冷臉。


    昨日那肆虐七千裏的狂火,引來了各方緊張的視線,正好借此機會敲打一番。


    先辦正事。


    眸光淡淡劃過暖融的玉梨苑,落回山巔。


    反正她永遠好好待在那裏,什麽時候回去都一樣。


    廣袖一拂,他踱向正殿。


    身上自然散出的威勢,令左右齊齊俯首屏息,悄步跟隨。


    他高坐乾元殿上首,漫不經心地處理公事,一坐便是整整三日。


    忙正事時,他從來不會分神去想旁的。


    各大宗門世家的使者陸續趕到,惶恐、心虛、試探,居高臨下望過去,各色心思一目了然,甚是無趣。


    他淡笑著,時不時溫聲說上一兩句話,嚇白一兩個人的臉。


    打發了南疆三宗的來使之後,謝無妄眉梢微挑,望向浮屠子。


    他發現這胖子的目光不止一次落向案角。那裏放著他的傳音鏡,三日來一次也沒有亮過。


    “右前使。”他慢條斯理地扶著案桌,傾身,“你很清閑?”


    浮屠子的胖臉上立刻堆滿了訕笑:“沒有沒有!”


    綠豆眼不自覺地又瞄了一眼那傳音鏡,背過身,偷偷撇了下嘴角——分明是道君自己總看那八角傳音鏡,還說別人閑?


    “到東淮秘境,取煉神玉。”謝無妄眼皮微動,淡淡瞥他一眼。


    浮屠子一個激靈立定:“鎮境的煉神玉?取了鎮境之寶,東淮秘境就廢了呀。”


    “那又如何。”


    浮屠子小心地瞥著謝無妄淡笑的唇角,胖臉上不禁擠出了苦兮兮的笑。


    “是——屬下遵令。”


    反正,總是他來做壞人唄。東淮秘境隸屬淮陰山,自己這個聖山右前使出手廢了淮陰山一個大秘境,往後章天寶在淮陰山的日子恐怕難過嘍!


    道君這是給誰出氣,自不必說。


    而且夫人的修為卡在元嬰大圓滿也好些年了,煉神玉對晉階很有益處。


    浮屠子圓潤地滾出乾元殿,直奔淮陰山地界辦事去了。他倒是巴望著道君與夫人盡快和好——旁人平日沒侍奉在道君麵前,感受不及他深刻,這些年來他早已摸透了,但凡道君與夫人鬧了不快,倒黴的總是自己。


    做人手下,真難啊!辦差事,真苦啊!


    這趟毀人根基有損陰德的差事做下來,不知又要被人紮多少小草人。


    “嗚呼哀哉!”


    他這麽胖,一定就是被人咒的!


    浮屠子一來一回,用了七日。


    他圓溜溜地帶著滿身風塵滾了回來,將裝在靈匣中的煉神玉捧上謝無妄案頭。


    偷眼瞥著,見這位心思難測的道君似有不滿。


    “誰讓你這麽急,我手上正事未完。”謝無妄翻動著指間的公文,輕嘖一聲,“煉神玉存不得久,誤事。”


    浮屠子:“……”嗬嗬。


    要真不急,怎不早說?


    他把圓臉擠成一隻金元寶,目送道君大人拿起靈匣,大步踱出乾元殿。


    到了那黑沉沉的巨門處,高挑玉立的身影驀地一頓,背著光微側過臉,語氣淡淡:“昆侖、淮陰山各打五十板而已。”


    浮屠子:“道君聖明。”


    微笑。


    謝無妄順著白玉山道一掠而下,踏入玉梨苑。


    在這個庭院中,他從來不會釋放神念來探她。


    因為他知道,她總會乖乖地待在某一處等著他。


    陰天,她喜歡躺在長廊的條椅上看雨落下來。太陽好的話,她便會在屋後的大木台上曬太陽,像一隻懶洋洋的貓。


    偶爾他回來得比較是時候,還能撞到她在側室的靈池中沐浴,她經常泡在池子裏麵睡著,長發像藻一樣浮在水麵,身體像一朵嬌嫩的泛著桃紅色的花。


    要修煉的時候,她便會待在東西廂某一間冷清房屋裏麵,她雖然沒說過理由,但他早已看透了那點小心思——他不喜歡在那幾處寵她,她在那裏比較容易靜下心來。


    他很喜歡慢悠悠在庭院中尋她的過程。


    別有意趣。


    倘若捉到她時,她的姿態恰好提起了他的興致,他便會在原地寵愛她一番,不拘哪裏。


    他淡笑著,視線漫不經心地掃向距離院門最近的廊椅。


    他記起那一日,她從廊椅上驀地起身,明明還生著氣,卻又按捺不住彎起眉眼迎上來的樣子。她往他身後看時,他的心緒曾有過片刻波動,倒也不是後悔帶了那個女人回來,隻是有些可惜她臉上那抹靈動的愉悅。


    眸光掠過長廊,不見她的身影。


    東廂她必不會去,她介意有別的女人住過。


    他隨意推開西廂門看了看,然後走向靈池。


    她不在靈池,大木台也不在。


    在正屋。


    他輕笑出聲,唇角漫不經心地挑起。


    都已歇了十日,竟還是下不來榻麽?那日他被她氣著了,後來使了幾分力道,想是過了些。


    踏過木檻,便看見了地上的碎土。


    他微愕,蹙眉。她總會把屋子打理得幹淨整潔,從來不曾這般邋遢過。


    這是還在鬧脾氣?未免太過任性。


    他沉下眉眼,步入臥房。


    隻見玉盆碎在地上,榻前全是散土,土層上清清楚楚地殘留著一個女子用盡全力掙紮過的痕跡,從床榻邊上,靜靜地拖向室外,絕望得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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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掃一眼,便還原出了那一幕——她從床榻上跌下來,在地上折騰。那幾根曾抓撓過他肩臂的纖柔手指,綿軟無力地抓握地上的土……求助無門。


    有一瞬間,謝無妄身上的氣息盡數消失。


    旋即,恐怖的低沉威壓漫向四方。


    眸底湧起狂暴戾氣之時,他已倒掠出正屋,循著地麵細微的尾跡追了過去。


    越過長廊,目光頓住。


    她的頭顱。


    小臉慘白,雙眸緊閉,花瓣般的唇微微開啟,長發如海藻一般散開。


    隻有一顆美麗至極的頭顱,被端端正正地放置在桂花樹後的角落裏。


    “轟——”


    殺意衝天,庭院結界震碎成萬千光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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