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州。


    這裏,距離北疆已經很有一段路程,單說直線距離,從北疆蠻荒山嶺到靖州,需要橫穿大概二十個州治的疆域。


    從北疆到靖州,沿途大半州郡,都已淪沒。


    巫鐵從武國調來了大批人手,甚至調用了白鷳商會的運輸艦隊,傾盡全力的撤退沿途州郡的子民,但依舊是杯水車薪……


    哪怕巫鐵用五行神光大片大片的刷走沿途百姓,依舊有無數的青丘子民淪入雪原部族之手。


    男丁被殺死,女子被擄掠。


    這些雪原部族的子民,他們甚至連豢養奴隸的概念都沒有。


    大群大群的男丁,就這樣被他們毫不留情的殺死,當做了獻給諸神的祭品。


    在最緊急的時候,巫鐵甚至讓他調來的人手,隻遷徙沿途州郡的男丁,將那些女子留在了原地。


    這事情傳出去後,但凡聽到這事的人,無不罵聲一片。


    麵臨強敵,遷走男丁,留下女子……這等事情,毫無疑問悖逆了人族最基本的一些社會倫理,更激發了青丘神國無數熱血男兒的血勇之氣。


    無數人在抨擊謾罵巫鐵。


    但是巫鐵……隻當不知道。


    他手中掌握的力量,根本無法抵擋雪原部族的侵襲;他手中掌握的力量,根本無法遷走所有的百姓。無論這事情顯得多無能,多憋屈,多有悖人倫,巫鐵還是這般做了。


    留下那些男丁,毫無蓄奴傳統的雪原部族,會將他們全部殺死,巫鐵隻能優先撤走他們。


    留下那些女子……她們會遭受屈辱,很大的屈辱。


    可是來自地下世界的巫鐵堅定的認為,隻有生命才是最重要的。生命之外,其他的一切都隻是附加物。地麵世界的這些百姓,尤其是那些抨擊謾罵巫鐵的人,他們沒有在那黑暗的岩石世界中生活過。


    他們,還沒能真正理解生命的可貴。


    “武王……你混賬!”


    靖州城,北門城樓上,巫鐵倚欄而立,眺望著遠處一片若隱若現的幽藍色冰晶。


    城牆下,數十名錦州城的鄉老、名士,在口吐鮮血的朝著巫鐵放聲怒罵。巫鐵已經下達了遷徙令,城外有數百條大小戰艦等候著。


    可是這數百條大小戰艦,也隻能將錦州城和周邊兩三座城池的男丁遷走。


    女子,還是要留下的……


    巫鐵掌控的資源有限,他能調來的戰艦、運輸艦就這麽多,這麽多州郡的百姓要遷走安置,他手上的艦船已經捉襟見肘,已經不敷使用。


    他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能為,他隻能傾盡全力的保全這些百姓的生命。


    可是艦船數量不夠……每天,還有大量的艦船被突襲的雪原戰士擊毀。


    運力每天都在下降……而且為了預防玄冥老祖們的突襲,各處的空間門都在絡繹關閉,想要將北方州郡的子民運去南方,就越發的艱難、危險。


    巫鐵看似鎮定自若,實則他口腔裏已經滿是血泡,那都是被心火衝出來的。


    可是這些鄉老、名士無法理解巫鐵的所作所為。


    “你們都去死,都去死啊……”除開這些站在城牆下破口大罵、口吐鮮血的老人,城內更有一幕幕慘劇不斷發生。


    一處處宅邸中,有家中長輩,手持利刃,威逼家中女子或者懸梁自盡、或者投井溺亡。


    更有豪門大戶的家主,讓人熬了一鍋鍋的劇毒藥汁,將族內的女子聚集起來,強迫她們一人一碗藥汁喝了下去,甚至是硬生生的給她們灌了下去。


    “武王,你無德無能,不配為王……你的‘武’,何在?武者,保家衛民,你的‘武’呢?”一名長袍高冠、氣勢很足的靖州名士站在城牆下,聲嘶力竭的尖叫著:“你將各家各戶的女子,留給那些雪原蠻人……你,你,你……”


    “你將各家各族的尊嚴,放置何處?”


    巫鐵站在城門樓子上,身體僵硬如山,隻是冷眼看著北麵不斷逼近的冰晶。


    各家各族的尊嚴?


    是你們這些各家各族頭腦人物的尊嚴吧?


    巫鐵舉起右手,輕輕一揮:“嚴查,有膽敢殺害族內女子者,一律處死。”


    巫鐵的聲音響徹靖州城:“本王無能,不能守衛疆土,抵擋強敵,隻能出此下策……諸位自忖有能為者,能力挽狂瀾、抗拒強敵者,可頂盔束甲、攜帶兵器,與本王並肩作戰。”


    冷冷的咧嘴一笑,巫鐵幽幽道:“或許,你們能延緩敵人的腳步一二……或許,就是你們拚死抵擋的這些時間,本王可以想辦法,將你們族內的女子運去南方?”


    滿城死寂。


    吐血怒罵的鄉老,引經據典的名士,全都閉上了嘴。


    族內女子,關乎名節。名節有損,他們決不能容忍。


    但是和自家的生死相比……族內那些小女人的名節,又豈能和撐起門戶的男丁們的生命相提並論?


    許久,許久,某座豪宅中,一名手持鋼刀,逼迫自己妻子去喝一碗藥汁的俊朗文士,突然狠狠的將鋼刀丟在了地上。


    “嚇,從今以後,不要說你是某的夫人……嚇,大丈夫何患無妻乎?”俊朗文士很瀟灑的一甩手,轉身大步朝著門外狂奔而去:“來人啊,護送老爺我,速速登船……這武王簡直沒道理,老爺我,居然還要和那些泥腿子混在一起,蹲大倉?”


    “嚇,老爺我這等飽讀詩書,有經天緯地之才的名士,不應該享受單獨艙位麽?”


    “嚇,武王簡直腦殼壞掉了,老爺我的女眷……就不能,就不能有絲毫優待麽?”


    “這天下,那些泥腿子死掉三五萬個又如何?讓老爺我的女眷就不能……就不能優待一二麽?”


    巫鐵站在城門樓子上,他的神魂之力籠罩了龐大的靖州城,城內城內外,所有人的一言一行,全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聽得明明白白。


    聽得這位在靖州城頗有名望,家族世世代代在靖州城出任高官的俊朗文士的話,巫鐵不由得渾身一陣無力。


    他要保護的,究竟是什麽?


    他要守護的,究竟是什麽?


    他這般做,到底是對,還是錯?


    雙手緊扣城門樓子的護欄,十指深深陷入了金屬鑄成的欄杆中,巫鐵渾身無數道紋翻滾,他整個人都變成了漆黑一片,身邊散發出恐怖的氣息。


    整個城門樓子,連同大半截北城牆,突然無聲無息的湮滅。


    所有的磚瓦,所有的護欄,全都被巫鐵的身軀吞噬、轉化,化為天地元能,成為一縷縷精純的法力。


    生命。


    貞潔。


    人倫。


    道德。


    北麵的冰晶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他們會殺死所有的男丁,會擄走所有的女子。男丁落在他們手上,一定會死。女子在他們手上,會遭受屈辱,但是生命一般無憂。


    巫鐵的選擇,是對,是錯?


    這比同時和六尊玄冥老祖作戰,給巫鐵的壓力還要龐大百倍。


    體內傳來低沉的碎裂聲,失控的法力在肆虐奔湧,巫鐵張開嘴,吐了一口血。


    沉甸甸的血漿落地,‘轟’的一聲,將靖州城北麵的平原炸開了一個直徑百裏、深達數裏的大坑。城內的一眾鄉老、名士縮了縮脖子,躡手躡腳的跑開了。


    他們已經看到了北麵逼近的冰晶,他們已經聽到了那些拉拽冰雕的雪原戰士的呐喊聲。


    還是……逃命吧!


    巫鐵用力的搖晃著腦袋,沉聲問道:“青丘城,有回信麽?老子的軍情送過去好幾天了,就一點回信都沒有?令狐青青呢?公羊三慮呢?他們腦殼壞掉了?現在還在打什麽鬼主意?”


    巫鐵的咆哮聲中,多了幾分往日從未存在過的暴虐和殘忍。


    無數人的生死,無數人的榮辱。


    以及,這根本看不到任何希望的一戰。


    還有,這一戰之後,巫鐵可能迎來的漫天下的罵名。


    巫鐵的心性在急速的轉變,無邊的壓力,無邊的怒氣,無邊的焦灼,七情肆虐,六欲泛濫,將他一顆心翻來覆去的鍛打、灼燒,變得越來越棱角分明,越來越堅硬無情。


    這是一個毫無情理可言的世界。


    想要帶著身邊的人活下去,就要比這個該死的世道更加的無情。


    想要帶著一群綿羊反抗一群豺狼,你就必須被豺狼更加狠辣、更加的殘酷,否則第一個死掉的,就是你。


    一道狂風呼嘯而來,被巫鐵派去青丘城傳信的,出身大魏盜氏的盜鏑臉色慘淡的狂奔了回來。


    “主上……主上……”


    盜鏑‘咚’的一聲,重重的跪倒在地,臉色慘白如紙,身體搖搖晃晃,渾身冷汗潺潺,已經是精力衰竭,隨時可能昏厥過去。


    “主上……陛下……不是……先皇……也不是……令狐青青那老賊,他丟下青丘神國,逃了!”


    “他將自家封地數十州治的子民獻祭,卷走了國庫和上千州庫的財產,帶著令狐氏的族人,和他令狐氏的私軍人馬,以及一應家眷等……逃走了。”


    “他,他將青丘神國的神皇之位禪讓給了公羊三慮。”


    “公羊三慮拒不登基,在青丘城和一眾將門老祖大吵了數日,如今青丘朝堂一片混亂……群龍無首……徹底亂套了。”


    巫鐵瞪大眼睛,轉過頭去,惡狠狠的盯著盜鏑。


    明知道盜鏑是無辜的,巫鐵依舊一聲怒吼,衝上去一腳狠狠的跺在了盜鏑的胸口上,當即踹得盜鏑大片肋骨粉碎,一口血噴出了老遠。


    心火上升的巫鐵同樣是一口血噴了出來,他一邊喘著氣,一邊嘶聲問道:“令狐青青,逃了?”


    “公羊三慮,拒絕接位?”


    “請求城內,群龍無首?”


    “我-入-他-老-母,那群混蛋,他們也算是‘群龍’?一群小醜,一群草蛇,一群不明所謂的混蛋!”


    巫鐵指天畫地的破口大罵。


    巫鐵原本還指望,令狐青青能有什麽壓箱底的底牌。


    好得很,令狐青青逃跑了。


    巫鐵原本還以為,公羊三慮能有什麽神機妙算。


    可是這家夥,居然是如此的沒有擔當。


    一個逃跑,一個甩鍋,你們兩位既然是如此的品性,你們這麽多年的相互爭權奪利,相互的坑害算計,還有,你們當年聯手架空司馬無憂……你們究竟是圖個什麽啊?


    喉嚨口一團火焰噴出,將湧到嗓子眼的一口血燒成了青煙,巫鐵沙啞著嗓子沉聲道:“仔細說說,青丘城內,究竟發生了什麽?”


    遠處,一座萬丈高的冰雕已經呼嘯而來,距離靖州城隻有不到三百裏。


    巫鐵突然大吼了一聲,眉心法眼張開,虛空中數千道混沌神雷化為大片狂潮轟了出去。體內法力傾瀉一空,那座冰雕通體放出奪目的寒光,化為一個直徑百裏的光幢扣在了地上。


    混沌神雷呼嘯落下,巨大的爆炸聲震得地動山搖。


    數萬拖拽冰雕的雪原戰士被震得雙腿戰栗軟倒在地,冰雕後方馳道上,數以百萬計緊隨而來的雪原子民被巫鐵的狂雷覆蓋,雷光閃爍著,無數雪原戰士瞬間灰飛煙滅。


    冰雕上寒光閃爍,三尊玄冥老祖憑空瞬移了過來,揮動著爪牙朝著巫鐵嘶聲咆哮。


    這些天,他們已經和巫鐵連續交手了好幾次,眼看著又是巫鐵攔路,三尊玄冥老祖在虛空中猶豫了一陣子。


    過了幾個呼吸的時間,另外三尊玄冥老祖也瞬移了過來,六尊玄冥老祖湊在一起,頓時士氣大盛、膽氣飆升,他們肩並肩的,撒開大步朝著靖州城衝殺了過來。


    “武王霍雄,今日,你一定死在這裏!”六尊玄冥老祖和巫鐵大戰數次,已經知道了巫鐵的姓名來曆,頓時大聲嘶吼著他的名字當眾挑戰。


    盜鏑跪在地上,用最快的語速說清了這幾日青丘城的情形。


    巫鐵的臉色極其陰沉,他轉過身,冷眼看著衝殺過來的六尊玄冥老祖。


    巫鐵一人,勉強可以和這六個老家夥糾纏,大家誰也奈何不了對方,隻是巫鐵落了下風,時常會負傷撤退。


    在其他地方,在漫長的北方戰線,還有十二尊同樣修為、同樣實力的老鬼,正在統轄無數雪原戰士瘋狂突擊。在他們麵前,青丘神國的那些神明境老祖不堪一擊,青丘神國的軍隊早就被打得粉碎,除了巫鐵派去幫忙撤退的艦隊,已經再無成編製的軍團了。


    巫鐵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滾去幫助撤退……令狐青青跑了,公羊三慮怕了……青丘神國這一攤子爛賬,本王來扛。”


    “哪怕有滔天的罵名……嗬嗬……你們要玩,我就和你們玩到底。”


    巫鐵抬起頭來,狠狠的看了一眼極高的天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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