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禍鬧劇


    時間過得真快,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深秋。北方的深秋總給人以蒼涼的感覺,秋風蕭瑟,落葉凋零,白茫茫的一片大地真幹淨。


    這天下午,王文達到文化宮參加一個少兒歌手大獎賽的活動。沒想到剛到文化宮的門前,就接到了局長打來的電話,局長說:“這個活動你別參加了,我另外派了人,你回局裏一趟。”王文達從局長說話的口氣中感覺到他說話的聲音很嚴厲,沒有平時那麽隨和,不由得多問了一句:“什麽事,搞得這麽緊張?”局長說:“來了你就知道了,市審計局來審計上次演出活動的賬目,你配合一下。”


    王文達一聽,嗡地一聲頭就大了。他十分清楚,那次賬目中有三筆廣告收入沒有上賬,支出方麵又給省演出經紀公司多列了幾項。如果這些賬目不查倒也罷了,一查,他的問題肯定會暴露無遺,其嚴重性也是可想而知的。市審計局為什麽會把這次演出活動賬目列為專項審計目標,又這麽快進入文化局?是有人舉報了他?還是蘇一瑋知道了他與楊明山暗中沆瀣一氣的事,專門派審計局來查他?如果是後者,那他肯定死定了。


    他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腦袋也空了,仿佛手和腳也禁不住地一陣發顫。他勉強掉過了車頭,向文化局的方向開去。


    王文達又一次想起了局長在電話裏的聲音。他平時的聲音很溫和,也很緩慢,為什麽這一次的聲音這麽嚴厲,又這麽幹脆?是不是他已經知道問題的嚴重性,才對他這麽嚴肅?而舉報他的人又是誰呢?是外部的人,還是文化局內部的?


    所有的這些,就像一團迷霧一樣困擾著王文達,使他感到六神無主。王文達想,如果審計局的同誌問到這些問題時,我是老實坦白好,還是死不承認?


    王文達也想,是不是紀委的人來雙規他?局長怕他不去,故意說是審計局的人?


    王文達還想,要是被雙規了,這副局長的位子還能保得住嗎?


    王文達就在這樣想著的時候,他的車闖過紅燈,砰地一聲,與一輛側麵而來的大卡車撞在了一起。他心裏暗叫了一聲“完了”,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等到王文達醒過來,已經是第二天的早上了。王文達睜開眼睛一看,自己原來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他想動一動,渾身仿佛失去了知覺一樣不聽使喚。一直守護著他的小高說:“王局,你醒了?”他好像在哪裏見過這個人,但是,又想不起在哪裏見過。小高又說:“醫生說了,你會醒過來的。”他這才漸漸想起來了,坐在旁邊的這個小夥子是他們文化局的司機小高,過去還給他開過車哩。我這是怎麽了?怎麽躺在這裏了?他好像記得曾經發生過車禍,記得自己好像是死了,怎麽還活著呀?仿佛在夢裏,他想問問小高,我是不是真的沒有死?他張了幾次嘴,但嘴上罩著吸氧罩,說不出話來,就沒有說,便用眼睛盯著小高,希望小高多說說,說一些他不知道的事。小高又說了:“王局,你不要擔心,醫生說了,你除了左腿骨折,右臂扭傷,身上多處劃破,頭部縫了八針,有輕微的腦震蕩外,其他都沒有問題。”他想,這麽多的問題還不是問題,是不是我死了才算是問題?也許小高是好意,在寬慰我,怕我有什麽思想壓力。


    小高又說:“你的車已經被保險公司拖走了,那輛車基本上報廢了,這次保險公司可慘了,他們要給你百分之百的賠償。參加保險還是有好處,當時我還勸過你,讓你投保,你看咋的?上保還是有好處的。當司機的,就是眼看生死路,腳踩鬼門關,一不留神就會出事故,一出事故就是與生命攸關的大事故。你這還算好的,車都報廢了,你還……應該算比較健康吧。這是好事,真是好事。”


    王文達想,這小夥子怎麽這樣說話?我都成這樣了,還說是好事。算了算了,你不想說就別說了,讓我安穩躺一會吧。


    小高平時就愛說,一個人陪病房陪了一天一夜,好不容易逮到了一個隻說不聽的機會,那當然不能就此打住。小高又說:“王局,昨天你出事兒後,我們都趕來醫院看你,一看血肉模糊的你,嚇壞了,局長也嚇壞了,還以為你真的沒救了。局裏其他人都忙,局長就派我來守護你。另外昨天還有一個女的,拚命打你的手機,我就幫你接了,告訴她你出車禍住院了。那女的就來醫院看你。一看你不省人事的樣子,她就問我你能不能得救?我說肯定死不了。她又問,如果救活了,會不會成終身殘廢?我說這很難說,出了這樣大的車禍誰也保證不了。那女的怔了一會,沒想到我一轉眼,卻不見她的人影兒了。今天早上,她再沒有來過,我想她可能不會再來了。”


    王文達想,哪有你這樣說話的?你這樣說話她能不溜嗎?不過,溜就溜了吧,我現在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也管不了那麽多了。


    小高又說:“王局,沒關係的,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出了這麽大的車禍,你受這點傷不算什麽,很快就會好的。”


    就在這時,醫生來做檢查了。醫生說:“病人受過刺激,剛剛醒來,需要安靜,請你不要多說話。”如果醫生不來製止,還不知小高會說到什麽時候。


    王文達當然知道小高所說的那個女人是誰,除了劉燕不會有第二個人。也罷,趕她走時,趕也趕不走,不趕她走時,留也留不住。災難正好給了她一個考驗,既然走了,也就意味著徹底地結束。這樣也好,不該是你的,早一點離開更幹淨些。其實,話說回來,這也怨不得她,在這個世俗的社會裏,誰都很現實。她苦苦地追你,纏著你,是因為她覺得你是一個可以讓她依賴的人,她可以停靠在你的港灣裏過一種無憂無慮的日子。你現在不但成不了她的港灣,反而成了她的負擔,她的離去也在情理之中。


    王文達清醒過來後,最擔心的問題除了他的身體就是查賬的事。他身體已無大礙,左腿已經打了石膏,過些日子就會好的,腦子也沒有什麽毛病,記憶、思考都沒有障礙,還是跟過去差不多。排除了身體問題後,最擔心的就是審計局查賬的事。這是他心裏的一個結,這個結沒有解開之前,他就打算把自己裝成一個神誌不清的病患,一直裝下去。事實上裝著頭腦不清醒的樣子很好裝,一是不要多說話,甚至不說話。非要說話時,就說一些似是而非的話,最好是說一些連貫性不強的話,必須讓人看著像真的一樣。二是盡量把目光搞得茫然一些,表情搞得恍惚一些,讓人從表麵上看,感到他確實大腦出現了問題,這樣才能以假亂真,蒙混過關。


    有了這樣的定位,王文達就覺得事情好辦多了,無論是局長還是審計局的人,一看他這樣子,還要繼續揪住他不放就有些太不人道了。


    到了下午,局長帶著局裏的一些領導來看望他來了。局長看他木呆呆的樣子,就寬慰說:“文達,你幹嗎不小心一點呢?昨天一看你那樣子,我真為你擔心,幸虧醫生說了,沒有大的問題,這就好,不幸中的萬幸,隻要保住生命,比什麽都強。”


    他像呆子一樣聽著,卻不表態。


    局長又說:“你好好養病,不要想別的,工作上的事不要操心,有我們哩。”


    他這才點點頭,簡單地說了一聲:“謝……謝。”心裏卻在想,你要是在電話中也用這樣的口吻跟我說話,我也不會出這樣的事。他很想知道一下審計局查賬的事,但是,卻不好張口問,他要張口一問,不就暴露無遺了?局長和同事們都會想,王文達肯定是做賊心虛,一聽上麵來查賬,嚇得開車走了神,才發生了車禍,這是其一。其二,隻要你開口提出了這樣的問題,說明你已經清醒了,審計局的同誌就要來查你,你要再繼續裝糊塗就不行了。所以,他隻好靜觀其變,以不變應萬變。


    聽到王文達出車禍的消息後,好多熟人都到醫院裏來看他。他依然假裝神思恍惚的樣子對待每一個人,在這一點上他不能厚此薄彼,必須一碗水端平,如果把握不好讓領導知道了你在裝瘋賣傻欺上瞞下就不好了,別人不但不再同情你,反而還會對你產生厭倦。


    就這樣,他在病床上一躺就躺了五六天。就在這幾天裏,劉燕又來過一次。劉燕手裏拎了一個水果籃來看望他,看到他清醒了,就說:“你終於清醒了,那天差點把我嚇壞了。”他隻呆呆地看了她一眼,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劉燕又說:“你認得我嗎?”他點了一下頭,什麽也沒說。劉燕就問小高:“你們王局長怕是大腦真的出了問題,這幾天他清醒過沒有?”小高說:“他有時候好像很清醒,有時候看去就不清醒。”劉燕說:“他會不會成了一個植物人?”小高說:“按醫生的說法是不會的,輕微腦震蕩,哪裏會成為植物人?”劉燕說:“我看這樣子也危險。”說著回了頭又看了他一眼,無比同情地說:“好好休息吧,我走了。”


    劉燕走了,就這樣從他的視線裏走了。如果他不是親眼看到,他也許還覺得劉燕不至於如此。現在他才真正看到了她的另一麵:虛偽和勢利。


    小高又說話了:“王局,那天我給你說的那個女人就是這個女人。我以為她不會再來了,沒想到她今天又來了。”


    王文達想說,她再也不會來了。但是,他說不出口。在小高麵前他同樣要裝成一個傻子,這樣才有欺騙性。


    到了晚上,王文達沒有想到的是張麗娜來看望他了。


    張麗娜與劉光德分手後曾經求過他好幾次,想搬回來與他重歸於好,都被他拒絕了。度過了離婚的痛苦期後,他才覺得幸福的生活剛剛拉開帷幕,單身其實也很瀟灑,尤其是一個官場中的單身男人,更有條件與資格瀟灑。他當然不會接受張麗娜了,他完全可以找到比張麗娜更年輕更漂亮的女人。張麗娜自然也心灰意冷了,就恨恨地對他說:“你不就是一個副局長嗎,得瑟個啥?我要不看在女兒的份兒上,把你那點事兒抖摟出去還讓你得瑟?”他就冷嘲熱諷地說:“你讓劉光德耍了,有氣別朝我身上撒,鏡子破了還能重圓嗎?再怎麽重圓也會有裂痕,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現在,他出了車禍,這樣子差不多就像個植物人一樣,張麗娜看著他現在的樣子肯定很開心。她要想開心就開心吧,就讓這個可憐的女人開心上一回,他現在真的什麽都無所謂了。


    張麗娜並沒有王文達想象得那樣幸災樂禍。她匆匆來到床邊,愣愣地看了他一會,才伏下身子,輕輕地說:“文達,我來晚了,今天才知道你出車禍的消息,你好一點了嗎?”他依然裝作神情恍惚的樣子,什麽也沒有說。張麗娜說:“文達,你能認出我是誰嗎?”他呆呆地點了一下頭,一句話也沒有說。張麗娜就抹了一把眼淚,那眼淚不但沒有被她抹掉,反而像斷了線的珠子,一下掉了下來,哭聲就抑製不住地從她的嘴裏絲絲縷縷地扯了出來。王文達的心就被這哭聲揪住了,這是他出車禍後第一個為他哭泣的女人,卻是與他分道揚鑣了的女人。


    張麗娜漸漸從傷感中穩定下來後,才對小高說:“小高,這幾天真是辛苦你了。”小高說:“沒有什麽,這是我的工作。”張麗娜說:“你們王局長的女朋友來過沒有?”小高說:“她來過兩次,兩次加起來都沒有超過半個小時。我看她是不會再來了。”張麗娜就恨恨地說:“在王文達需要人照料的時候,她怎麽會是這樣?”小高說:“現在的人都這樣實際的,一看王局這樣子了,她還怕給她帶來麻煩。”張麗娜說:“這算什麽人?”說過了,又說,“小高,這幾天我正好休息,就替你護理他幾天吧,他畢竟是我過去的丈夫,我要比你方便些,也會細心周到些。”小高巴不得有人替換他,就高興地說:“嫂子,你真偉大,那我先替王局謝謝你了。”說著寫下了他的電話號碼,遞給張麗娜說:“嫂子,這是我的電話,你什麽時候需要我替班,隨時給電話。”張麗娜說:“我過去是你的嫂子,現在不是了,你就叫我大姐吧。”小高說:“那好大姐,不好不好,不習慣,還是叫嫂子吧,我走了。”


    王文達目睹了這一切之後,真的很感動。他沒有想到張麗娜嘴上一點都不饒人,心卻如此寬厚善良。他們共同生活了十多年,沒想到在他們成了互不相幹的人後,在他人生的大災大難麵前,他才對她有了這麽透徹的認識,才發現她是一位難能可貴的好女人。


    張麗娜為他換洗了髒衣服,還給他擦洗了身子。好幾次,王文達都差點激動地脫口說出他心裏的話,說出對她的內疚來。但是,話到了嘴邊,還是被他咽了回去,他隻有用目光示意自己對她的愧疚和謝意。


    第二天剛上班,鍾晶晶就來看望他。這使他感到有點緊張,也有點激動。緊張是因為她是他一直暗戀的女人,他真不願意把自己最醜陋的一麵展現在她的麵前,病病歪歪地躺在床上倒也罷了,還要故意裝得像個精神癡呆者一樣。這是他不願意的,但是,又不得不這樣。鍾晶晶進來後,一看張麗娜在場,就說:“麗娜姐,王局好些嗎?”張麗娜說:“他的神誌一直不太清醒。”王文達心裏一陣叫苦,怎麽不清醒?你就不能撿好聽一點的說嗎?鍾晶晶就來到他的床邊說:“王局,你認得我嗎?”王文達點了一下頭,心裏說,美人兒,我咋能不認識你?鍾晶晶像是對張麗娜又像是對王文達說:“這幾天我一直參加市青少年活動中心舉辦的舞蹈大賽評選活動,白天晚上都耗在那裏一直沒有到局裏去,也不知道王局出事了,今天一上班才聽到了,就匆匆忙忙趕來看看王局。”


    張麗娜說:“謝謝你來看望他。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趕來一看,病病歪歪的樣子真讓人可憐,沒辦法,誰讓咱心軟?看著衣服髒了沒人給洗,我隻好留下來當雷鋒了。”


    鍾晶晶說:“誰不說咱麗娜姐的心腸好?王局畢竟是孩子她爸,你這樣做也是應該的。”王文達聽著兩個女人的對話,心裏不覺一陣慚愧。他恍惚覺得,這次的車禍是不是遭了老天的報應?兩個女人又說了一些婆婆媽媽的事。鍾晶晶臨別時,才又對王文達說:“王局,你就好好養著病,過幾天我再來看你,希望你早日康複。”他不覺脫口而出說:“謝謝。”剛說完,他又想試探一下能不能從鍾晶晶的口中得知審計局查賬的事,就又說:“單位上還好嗎?”鍾晶晶說:“很好的,請王局放心。”鍾晶晶告辭出來,到門口才對張麗娜說:“王局不是很清醒嗎?局裏人咋說王局神誌不清,他們真是瞎說。”張麗娜說:“也不是瞎說,他有時候有點清醒,有時候就不太清醒。不過,醫生說了,隻是一點輕微的腦震蕩,對大腦影響不大。”


    王文達明顯地從鍾晶晶的口吻中聽出了她的關心,也聽出了她對說他神誌不清的那些人的憤慨。他從鍾晶晶不經意的情感流露中,看到了她內心深處的善良與美好,看到了潛藏於心的悲憫情懷。他不覺為之感動,感動於她的善良,也感動於人世間所有的美好。於是便想,如果時光倒流,再讓他去選擇,他寧肯不當這個副局長,也不可能再用肮髒的手段做交易,以損傷鍾晶晶的名譽去換取個人的權力。唯其如此,才能有一顆幹淨的心,無論走到哪裏,靈魂才會安詳。


    又過了兩日,單位上又來了不少人來看望他,但是,誰也沒有提到審計局審計賬目的事。王文達反而有點沉不住氣了,是不是大家都知道了他的事,或者說審計局已經查清了他貪汙公款的老底?說不準他們都在背後指指點點,曆數著他的種種劣跡,而在他的麵前又故意諱莫如深顧左右而言他?


    王文達真的有點撐不住了,他的精神底線快要崩潰了。如果再這樣下去,說不準他真的會成了呆頭呆腦的精神病患者。


    病房裏隻剩下了王文達與張麗娜,王文達真想與她說說話,將隱藏在他內心深處的隱秘與醜陋統統說出來,然後讓她為他參謀一下,讓他怎麽去做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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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場災難,於他而言,等於死過了一場。經過幾天的裝瘋賣傻,他感到了人性的複雜與多變,也感到了人情的善良與美好,更透徹地體悟到了生命的尊貴與*。他把一切都看淡了許多,什麽名譽、地位、金錢、權力,許多苦苦追求的東西,其實到頭來都靠不住,真正靠得住的,是親情,是友情,是人類共同所需的心靈撫慰與情感關懷。(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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