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風的牆


    關天宇接過蘇一瑋遞過來的治喪委員會名單和悼詞說:“一瑋,要是你不太忙的話,先坐著等一會,等我看完了悼詞,一並商量商量。”


    蘇一瑋馬上附和說:“不忙不忙,我等一會。”就靜靜地坐在旁邊等著,心裏卻在想,我就是再忙,也不能說忙。在西川,你老人家的話就是我的聖旨,我能不聽?


    關天宇認真地看悼詞,蘇一瑋則認真地看起了關天宇。其實他對關天宇已經熟得不能再熟了,就是閉上眼睛也能想起關天宇是個啥樣兒,隻是閑著無事,不看他又看誰?所以就看了起來。這是關天宇不看他的時候他第一次認真地看他。關天宇長著一張國字臉,濃眉大眼,很是氣派,隻是頭發有點稀少,朝後一梳,反顯得腦門光亮開闊。這時候,有一束光線從窗外射進來,照在腦門上,有香煙頭那麽大小,關天宇的腦門動一下,那光亮就晃一下。蘇一瑋就循了那光亮看去,卻找不到極明顯的光,心想奇了,為什麽他的頭上會出現這樣的光亮?前不久,蘇一瑋就聽傳言說關天宇有可能要調到省裏去當省紀委副書記,莫非那光亮是一個預兆?


    關天宇一邊看悼詞,一邊還拿筆劃著。過了好一會,他終於抬起頭說:“總體看來不錯,隻是個別地方是不是拔得有點過高了?比如‘王天壽同誌為西川市的經濟建設做出了卓越的貢獻’,再比如‘他的離去,是我們西川市的巨大損失……’,有些詞語可以換一換,也可以改成,換成,‘卓越’‘不可磨滅’‘巨大損失’‘一大損失’這樣是不是更貼切一些?如果悼詞中片麵地誇大了他個人的作用,是不是會影響其他人的情緒?”


    蘇一瑋一方麵為關書記嚴謹的工作態度稱道,另一方麵又覺得他未免太迂腐太認真了,哪個大活人會像他這樣同一個死人斤斤計較?但是,這樣的話隻能悄悄裝在肚子裏,表麵上卻裝出一副很真誠的樣子恭敬地說:“關書記講得很有道理,我們就按你的意見再改一改,完了再拿過來讓你審定一下。”


    關天宇說:“讓市委秘書處改一下算了,就這幾句話,不需要折騰來折騰去的。”


    蘇一瑋心裏“咯噔”了一下,莫非我哪些方麵做得不周,讓關書記不高興了?他不免有點疑惑,點點頭說:“也好!也好!”


    關天宇接著又說:“一瑋,在省委還沒有正式任命誰是代市長之前,政府這一個階段的工作就全靠你了,有事要多商量,在這個節骨眼上千萬不能出偏差。”


    蘇一瑋一聽,疑惑全釋,心裏又燃起了新的希望,就高興地說:“謝謝書記對我的信任,我一定多請示多匯報,全力以赴搞好政府工作。當然,我的成長還離不開書記的栽培與扶植,以後還要請你多多指教。如果可能,請書記考慮一下,我將來能否勝任代市長?”蘇一瑋覺得他的這番話說得很得體,既表達了對關天宇的尊敬,又傳達了想當代市長的願望,投石問路,也正好看看他的態度如何,好對症下藥。他定定地注視著關天宇,想從他的臉上窺測出他的反應。然而,關天宇的那張臉仍然是那麽古板,那麽政治化,你看不出一絲一毫的傾向性。


    關天宇說:“這事兒不是我說了算,主要還得看省委的意見。說實在的,我也希望我的搭檔最好是熟悉的人,知道根底的。要是來一個陌生的,光這磨合就得好幾年,磨合好了還好說,磨合不好,影響了工作,也傷害了感情。”


    蘇一瑋一聽心裏自然非常高興。無論將來的結果如何,無論關天宇心裏是不是這麽想的,但是他能這樣說,的確讓蘇一瑋感到溫暖如春,便說:“書記說得對,畢竟我是你的老部下,你是看著我成長起來的。相信你會一如既往地關心我的成長,我隻有好好工作以報答你的栽培之情。”話說到這裏,再說下去就多餘了,蘇一瑋見好就收,趁此告辭了。


    蘇一瑋出得門來,因心裏高興,就想過去同副書記衛國華打一聲招呼。過去,有好幾個副書記,他上了市委的樓來,有事辦事,無事走人,不去同誰單獨聯絡感情,現在不同了,市委就衛國華一個副書記,何況現在又是一個非常關鍵而微妙的時刻,至少兩個人表麵上要搞好關係。他與衛國華的經曆差不多,隻是衛國華的年齡比他稍大一點。早年間,他們同在北山縣,他給縣長當秘書,衛國華給書記當秘書,從一開始,就一個走上政府的路,一個走上黨委的路,一路走了來。後來,他到牛肋骨鄉當了副鄉長,衛國華到羊下巴鄉當了鄉黨委副書記;然後,他被調到沙縣當了副縣長、縣長,衛國華當了北山縣委副書記、書記;再後來,他當了4年多的縣委書記後當了副市長,衛國華當上了市紀委書記。等他當上常務副市長,衛國華已經成了市委副書記。兩個人見了麵,不算很親切,但也不隔。想象中,衛國華也決不會傻等著天上掉餡餅,肯定為代市長的事找過關天宇。估計關天宇也不會給他承諾多少,說不準還是剛才給他說過的那些話。官場中的好多話是公用的,在不同的場合,對不同的人都可以說。


    蘇一瑋這樣想著,就拐下樓來,來到了衛國華的辦公室。


    衛國華一看他來了,就伸過手來,很誇張地將五根手指大大地分開來與他握手,邊握邊說:“什麽風兒把蘇市長刮到這裏來了?”


    蘇一瑋就玩笑說:“來看看書記大人,最近在忙什麽?”


    衛國華說:“能忙什麽,黨委的事不像你們政府,務虛得多,務實得少,再忙,也沒有你們政府忙。”說著就給蘇一瑋泡了一杯茶。


    蘇一瑋說:“別忙了,別忙了,我來看看你,坐一會兒就走。”


    衛國華說:“急什麽急,好久不見,坐一會兒嘛。工作要做,身體還是要注意呀,天壽同誌的突然離去,真讓人意想不到。”


    蘇一瑋說:“是呀,我也感覺非常奇怪,突然地離去讓人心裏很難接受。”


    衛國華說:“到了我們這個年紀,什麽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還是健康。天壽一走,你的壓力就更重了,政府那邊一大攤子事還得你操心。”


    蘇一瑋笑了一下說:“操心也是暫時的,還不知道誰來當市長?”他想看看衛國華有什麽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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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國華也笑了一下說:“你就接著幹吧,還有誰來當?在西川,沒有一個人對政府工作像你這麽熟悉。”


    蘇一瑋心裏一笑,恐怕你老兄嘴上說的不是心裏話吧?我就不相信你對市長的位子會無動於衷?想著,嘴上卻說:“熟悉不熟悉政府工作,不是能不能當市長的理由。在西川,論資曆,論能力,非你老兄莫屬,幹脆你就過來幹吧,我給你好好當副手。”


    他們倆就像兩個太極高手,表麵上溫讓恭儉良,實際上卻暗暗地發著內功。彼此都感受到了對方的氣場,但是,誰也不願意道破。道破了就沒有了玄機,就不是真正的高手了。在官場,修煉達不到一定層麵的人,不是旗鼓相當的人,是做不到這一點的。


    衛國華突然哈哈哈地大笑了起來,笑完才說:“一瑋呀,現在資曆、能力算什麽?越是沒有資曆的才最吃香,就比如那些空降幹部,他們有什麽資曆?不就是給省裏的一二把手當過幾天秘書,然後下到基層鍛煉幾年,很快就成了地級幹部,如果要碰到什麽好機會,就直接從天而降把位子占了。一切還是任其自然,聽天由命吧。我已經無所謂了,過了50歲,想的就是安穩日子,想著怎麽健康,別的事都不想了。你還年輕,有機會上還是上一個台階為好。”


    果然是高手,蘇一瑋明顯地感覺到他發過來的力柔中帶韌。如果沒有實際的官場經驗,很容易被他的道理左右,讓你放棄主動,任其自然,他卻暗渡陳倉。蘇一瑋嗬嗬一笑說:“國華不愧是我的兄長,世事練達,洞若觀火。說得極是,人算不如神算,任其自然吧!無論是你老兄領導我也好,還是空降幹部主帥也罷,緣乃天定,能保持一個良好的心態是最主要的。”話說至此,蘇一瑋覺得再說下去已經沒有必要了,正要告辭,沒料有人敲了一下門。衛國華說了一聲“進來”,就進來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市建委主任白金本。白金本原是衛國華的老部下。衛國華當縣委書記時,白金本當辦公室主任,後來衛國華到市裏當領導,就把白金本調到了市裏。隨著衛國華的一步步高升,白金本也一步步從科長提升為建委副主任、主任。建委是王天壽直接主抓的單位,所以平時的工作裏,白金本與市長王天壽聯係得比較多。政府這邊,人們私底下都說白金本是王天壽的人。對此,衛國華倒沒有什麽,在他的眼裏,白金本還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白金本對王天壽好那僅僅是工作的關係,而白金本對他的好才是真的好,因為他從白金本對他的一係列表現上看到了這一點,無論是節假日還是平時,白金本從沒有忘記過對他的報答。在官場中,踩腳後跟的人多得很,他需要你的時候,恨不得叫你爺,等你把他提拔上來了,他的翅膀硬了,有能耐了,馬上翻臉不認人了。相對於這種人,白金本的確不錯,他雖不是點滴之恩湧泉相報,卻也能做到吃水不忘挖井人。


    而蘇一瑋對白金本的看法就不同了。在蘇一瑋眼裏,白金本純屬勢利眼,王天壽在的時候,他成天圍在王天壽屁股後麵轉,根本不把他這個常務副市長放在眼裏。王天壽剛一死,他就馬上調整風向給他匯報工作。早上剛匯報完,現在又顛到他的老主子這裏來了,像這樣成天圍著領導搞關係的人他真是看不慣。但是,沒有辦法,像這樣的人你看不上不等於別人看不上,你覺得不怎麽樣,別的領導可能覺得很怎麽樣。官場中,什麽樣的幹部都有,他看不慣白金本正如衛國華看不慣趙守禮,因為各自的關係和利益不同,看法不同也很正常。


    白金本一看蘇一瑋也在這裏,不覺一愣,隨即擠出一臉的笑容,嗬嗬一笑說:“市長也在,那你們書記、市長談吧,我過會兒再來。”說著就要退出。蘇一瑋突然一招手說:“來來來,金本,別回避了,我已經向領導匯報完畢,正要告辭。”說著站了起來,向衛國華說,“書記忙吧,我還有事,得回去了。”衛國華就笑了說:“什麽匯報呀?匯報是假,視察是真,歡迎下次再來視察。”說著起身要送。蘇一瑋伸過手來,握住衛國華的手一擋說:“別送,別送,你忙你的。”說著轉身向白金本點了一點頭,便離開了辦公室。


    等蘇一瑋的腳步聲遠了,白金本才說:“我是不是妨礙了你們談正事?”


    衛國華將手一指說:“坐,坐吧!你能妨礙什麽?我跟他也隻是表麵上應付幾句,能有什麽正事?”


    白金本這才噓了一口氣道:“王天壽一死,我看最高興的人就是他,這幾天精神頭兒比過去足多了。”


    衛國華有點皮笑肉不笑地說:“他可能覺得等到了希望。”


    “他要有了希望,我可就沒有希望了。”白金本在衛國華麵前從來都是有啥說啥,口無遮攔,“書記,你的資曆和能力遠在他上,這個桃子應該屬於你,千萬別讓他人摘了。”


    衛國華說:“金本呀,有些事情並不是以能力、資曆來定的,也沒有什麽應該不應該的。好了好了,不談這個了。噢,對了,你不是同那個楊明山很熟嗎?他這個人怎麽樣?”


    白金本說:“打了多年交道了,挺可靠的,為人也仗義,值得交往。書記怎麽突然問起了他?”


    衛國華沉吟半晌說:“不過,同商人打交道,一定要多留個心眼,朋友可以交,但是千萬別讓他控製了你。聽說王天壽死的頭天晚上,就是他做東請王天壽喝的酒?”


    白金本說:“是的。你怎麽知道的?”


    衛國華就詭譎地笑了一下說:“哪有不透風的牆?現在社會上對王天壽的死傳說很多,有人說他心太黑,被人做了,也有說是他酒後去瀟灑,一激動腦溢血發了。你與他走得近,我正想問問你,你是怎樣看待這件事的?”


    白金本說:“這些傳言我也聽到了,根本沒有的事,被人一傳,就被傳得有鼻子有眼像真的似的。那天晚上楊明山做東請他吃飯,我也去了。楊明山請客的目的很明確,他承建的步行街工程已經完工通過驗收了,政府還欠著他一百多萬元工程款,他就是想讓王天壽早點把錢給他。那天王天壽喝得也不少,當場答應3天內給楊明山打過去。喝完酒楊明山很高興,要拉他去瀟灑,他不去,我與楊明山一起把他送到家,回來的路上楊明山倒是拉我去瀟灑了一下。第二天早上,才聽到他老婆說早上起床,發現不知啥時他就沒有氣了。這也是他命該如此,怨不得別人。”


    衛國華這才輕輕地“哦”了一聲說:“原來是這樣。”(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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