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心中一片茫然,方才確是對他恨之入骨,無論綺雯是不是心病而死,說到底都是受他逼迫,他脫不了害死她的責任,剛剛心中怒火湧動,瀕臨失控,幾乎已在衡量自己與他之間的距離,籌劃著名撲上前去將這柄綺雯未及刺出的玉璋刺進他心口,就在這個她倒地死去的地方,拿他的血來祭她!


    什麽江山,什麽天下,什麽兄弟,什麽後果,她死了,一切都無可計較。自己最該去做的,就是為她報仇!


    「什麽話?」他緩緩抬起眼簾,澀聲問道。


    「她說,二哥無需遷怒旁人,因為,」潭王語調柔緩輕慢,平靜如常,「親手害她死的人,其實是二哥你自己。」


    皇帝眉睫一顫,腦中似打起一道亮閃,整個人都如遭遇雷擊,全身凝定。


    記憶中的一個個碎片都衝上心頭,拚湊起來——


    「年幼時有個道士算命說……若是我鍾情了他,卻沒能令他鍾情於我,或是我用情深,他用情淺,我便會死於非命……您若不信,現下便來厭棄我一點,我定會立馬倒下床去死了……」


    你不愛我,我便隻好死了。你不愛我,我便隻好死了!


    他有心反駁,這太荒唐了,怎可能是真的!但事實卻一樁樁一件件都在證明她所言為實,證明她確實有著這樣一個荒唐的宿命。


    李嬤嬤剛說了「當時已近戌正」,正是皇後找他吵哪一架的時刻;


    她與那日在潭王府時的症狀相同,都是毫無徵兆地發病倒地;


    源瑢不可能知道他們私下裏說過的話,也就無從編出親手害她死的人其實是他這句話給他聽,這隻能是她親口說的。


    ——是她在那一刻已然發覺,她信誓旦旦所仰賴的信任轟然崩塌,是他的懷疑,他的猜忌,他的一點點厭棄與不滿,害得她即將殞命。


    他還以為自己隻是生了她一點氣,還以為隻是冷一冷她,說個清楚便可揭過不計,甚至直到方才意識到是自己誤解了她,也未去想這誤解有何嚴重,還在將她的死統統歸咎於源瑢。


    何曾想得到,就是自己這個愚蠢的誤解,竟然害她丟了命!


    潭王將他這神色都看入眼中,微露笑意,緩緩道:「我並不明白她這話是何意思,但二哥與她心有靈犀,想必應該明白的吧?我固然好奇的很,說起來是我間接害死了她的,她又為何那麽說呢?為何……臨死前的一刻,竟恨你多過恨我呢?可惜,再如何好奇,恐也無法獲知答案了。二哥自不會解釋給我聽,而她,更是再也無從說起。」


    皇帝這一次是真的化作了石雕,定定坐在那裏,一動都未再動。


    「二哥節哀,小弟告辭了。」潭王拱手施了一禮,出門而去。


    ……


    摯陽宮位於京城中心,環繞著皇城住在京城內城裏的人非富即貴,而且越是接近皇城的地段,住得人就越是身份顯貴。


    但這些皇家近鄰必須遵守一個規則,那就是——府邸內不得建築三層以上的樓台,不分層而台基高的屋舍也不得高過尋常的三層樓台。若說皇城跟前有人登上自家樓頂便能俯瞰到深宮大內,確實不像話。


    而潭王作為太上皇夫婦最寵愛的兒子,又是差一點成為儲君的人,一向享有諸多特權,其中也包括這一項。


    潭王府與皇城北牆僅隔一條街道,府邸西北卻赫然建有一座五層高樓。此處地勢還較高,登上這座高樓五層,幾乎可將整個摯陽宮盡收眼底。太上皇夫婦也未曾對此有何微詞。


    這天潭王自宮裏回來,徑直來到了這裏,登上紅鬆木鋪就的樓梯。


    「太醫今日可來過了?」


    一名中年僕婦跟在潭王身後,恭敬回答:「回王爺,顧太醫一早便來過了,但說得還是前日那套話:身子已然無礙了,隻這心智上的症候深淺,是恢復還是惡化,非切脈可以確認。他半點也看不出來。」


    潭王沒再說什麽。這座樓下大上小,最高一層僅有一個房間,他一層層登上去,每到一層,都有守在樓口的丫鬟僕婦福身施禮,去到五層房間門口時,守在門外的一名僕婦也蹲身施禮。潭王徑直邁步進了門,跟著他上樓的那名僕婦停在了門口。


    裝潢講究的房間內,綺雯披散著一頭如瀑長發,身上整齊地穿著素淨整潔的襖裙,木呆呆地坐在床榻邊上,對他的走進恍若未見。


    潭王來到床榻前,在烏木鏤雕坐墩上落座,輕抱手臂端詳著她。


    她已經兩度在他麵前起死回生了,頭回在潭王府花園那次,他沒有親自查驗,這一回卻是看得清清楚楚。在他喚入李嬤嬤與芹兒查驗她前,她就已停了脈搏呼吸,怎麽看都是個死人。李嬤嬤她們顯然也是認可了這個結論。誰知就在片刻之後,她竟又醒了過來。


    而引他詫異的,還不止是她起死回生這一樁,更是她復生之後的態度逆轉。


    當時她被平躺放在床上,他屏退了餘人,獨自站在一邊端詳著她,琢磨該如何善後。


    事實上,整個這一次私闖隆熙閣的行動都是他的一次衝動之舉,事前並未做好周密的善後計劃。他就是有點氣不過,就是不甘心相信自己被個女人矇騙耍弄,不甘心承認自己敗給了二哥,爭取不來她,非要鋌而走險來驗證一把不可。


    來前他確實還對綺雯是被皇帝強行留在隆熙閣抱了一線希望,對自己還能拉攏到她抱了一線希望,等到站在門簾外聽見她向李嬤嬤探問侍寢事宜,確信她沒有半點被迫因素,他自是更加被激起了怒意,也更加不甘心放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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