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音低得幾近於無, 像是怕許肆月聽見,但許肆月偏偏就聽見了,心被扭碎的同時,她乍然冒出一個念頭。


    許肆月鼻尖通紅, 把唇靠在他耳邊, 用隻有兩個人能聽到的音量狠聲道:“有件事我一直沒機會告訴你, 地震之後,在涼城酒店的第二天晚上, 我趁你睡著, 把床頭剩餘的安全套紮了小洞……”


    她描述得繪聲繪色:“第三天你做得有多瘋自己記得吧?用過的那些,都是我加工過的, 當時想得很輕鬆, 如果我懷了孩子,你應該就會承認愛我了,現在也差不多到了可以驗的時候, 等下我就去找醫生開單抽血。”


    “……許肆月!”


    許肆月笑得很甜:“顧雪沉,要是不能再見,我就一個人辛苦懷孕,一個人去生孩子,中間遇到各種危險, 沒人照顧心疼,最後孤兒寡母的活在世上, 你說好嗎?”


    顧雪沉恨不能把她拆吞入腹。


    許肆月可憐地問他:“不好是不是?那就不準這樣,我求你。”


    她不能再耽誤進度了, 從床邊直起身,最後在他唇上深重地吻了一下,含淚說:“別說話了, 也別怪我,留著力氣,出來跟我一輩子。”


    手術室大門打開,江離推動病床,許肆月聽話地留在原地,沒有再往前追,顧雪沉的眼睛一直望著她,目光碰撞著糾纏,擰成無法分割的繩索。


    手術中的指示燈亮起。


    幾個護士按著顧雪沉的交代及時來勸她:“這台手術難度大,過程複雜,預計時間很長,您別這麽幹等著了。”


    手術開始,外麵也解了禁,之前被攔住的喬禦第一個跑進來:“太太,顧總安排好了車,您要去哪的話,我隨時待命。”


    沒過半分鍾,程熙也風風火火出現,抱住許肆月手臂:“今天我什麽都不做,全程陪你,許櫻也早就來了,在樓下不敢上來,怕你煩她。”


    許肆月還在看著那扇緊閉的大門,雪沉提前通知了這麽多人來照料她,可他該知道,沒用的,他在,她就是那個長大了的,無堅不摧的許肆月,他不在,誰也救不了她。


    她按住自己小腹。


    騙他的,她卻後悔那時候沒有這個念頭,如果真懷了他的孩子,那多好。


    許肆月放開程熙的手:“不用陪我,我挺好的,雪沉有禮物給我,我得去拿。”


    她轉身往外走,腳腕軟了一下,程熙和喬禦爭相來扶她,她搖搖頭:“真沒事,誰也別管我,我拿到禮物就回來等他。”


    許肆月打開顧雪沉給她的卡片,裏麵的字一如從前,雋雅風骨,絲毫看不出他眼盲,不知道寫了多少遍,才挑出這一張。


    上麵是個地址,地址後,還有一個寄存保險櫃的牌號和密碼。


    許肆月走出醫院,坐車趕往,快到的時候,窗外的風景愈發眼熟,她才恍然意識到,地址竟是在一中的北門外。


    明城一中,初中部和高中部都在全市名列首位,她當年在一中初高連讀,顧雪沉也是。


    他就是在這裏守望她,一年一年遠遠地看著她長大。


    許肆月心髒被勒緊,她急忙下車,小跑著衝進那個寄存站,裏麵人不多,零星幾個都是學生,穿著當年跟她一樣的校服,她跟著工作人員找到牌號,手太抖了,密碼輸到第三次才成功,櫃門彈開,裏麵擺著個木色的箱子。


    工作人員貼心提醒:“那邊有桌椅,您要看什麽的話可以坐過去。”


    許肆月抱著箱子,小心掀開,闖入視野的是幾冊破舊筆記本,隻看外表就很有年代感,她翻開寫著“一”的那冊,扉頁上的鋼筆印已經有些暈開,稚嫩地寫著幾個字。


    “顧雪沉,五年級三班。”


    許肆月下意識把箱子摟緊,來不及去找什麽座位,直接在櫃子側麵蹲坐下去。


    這一層筆記的下麵還有更多本,從舊到新,每一個都為她標著編號,最末尾的一本是他親筆寫的“十三”。


    一本就是一年,這個箱子裏,裝的是他整整十三年。


    許肆月靠著櫃子喘了幾下,才抬起冰涼手指,撫摸了幾遍他的名字,從最初的第一冊開始,觸碰到他那麽長的時光。


    “外婆把我的碗砸了,說我不配吃飯,也不配活著,媽媽當年不應該生我,就算生下來了,也應該在殺那個人的時候把我一起殺掉,我身體裏流著惡心的血,早晚會變成魔鬼,做惡事,這些話她說過很多次了,但是今天特別重,碗的碎片弄傷了她,她就撿起來割我。”


    “我今天沒有東西吃,很餓,胃很疼。”


    “在學校我拿到了期末考試第一的試卷,出來的時候又被那些上初中的人堵住,他們偷了工地裏的鋼筋來打我,問我憑什麽活著,憑什麽考第一名,我應該去死。”


    “我躺在地上咳血了,他們笑得很開心,沒有人知道我懷裏藏著撿來的小刀,隻要一下,我就能殺掉他,殺光所有人,我拔掉刀鞘,可是……”


    許肆月捂著嘴,眼前一片模糊,她用力眨了幾下,讓礙事的水霧流出來,去看下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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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幾個字明明在同一頁上,跟上麵的語氣卻截然不同。


    他清秀稚嫩的筆體,一筆一劃,在泛黃的紙張上寫:“天還沒黑,月亮降臨了。”


    “她很傻,又矮又瘦,敢擋在我前麵,拿玩具就想當英雄,路上經過的人變多了,他們怕麻煩才跑掉,我還抓著刀,她蹲下來,用很小的手摸我的臉。”


    “沒有人這樣摸過我,我隻被打過。”


    “她說,你長得真好看,我家也住這裏,以後誰再敢欺負你,我負責。”


    許肆月嗓子裏堵得刺疼,悶聲咳嗽。


    “我討厭顧雪沉這個名字,媽媽在雪天生下我,親口和我說,當時想把我沉進雪塘裏溺死,她就不再叫了,說她救我的那天是十號,所以應該叫阿十,為了跟我配,她也改名叫圓月。”


    “月月不怕我,不躲我,她給我的傷口擦藥。”


    “我很髒,衣服上沾過很多次血,洗不幹淨,月月也不嫌棄,還願意碰我。”


    “她帶我去山上,我以前不知道明水鎮的山裏有花。”


    “晚上我被外婆關在大門外,月月把我帶回家,讓我睡在她旁邊。”


    “我不敢睡,我怕會醒。”


    “月月很香地抱住我,她眼睛好亮,手是軟的,她跟我說,阿十睡吧,明天早上我還在。”


    “她說夏天的圓月很像柚子,我就攢錢給她買柚子糖,她說陰天太黑了,都把月亮擋住,我就想,我要給她深藍的夜空,讓月亮永遠掛在上麵。”


    “她送我小機器人的模型,說要是能動會說話就好了,我拚命點頭,她要什麽,我都去做。”


    許肆月捏著本子,蹲在無人的櫃子邊泣不成聲。


    她被抑鬱症折磨的時候,每次吃藥以後,都離不開柚子糖,腦海裏明明沒有印象,身體卻始終依賴著他給的味道。


    原來他的深藍科技,他手中那麽多的機器人,從最開始,就是為了實現月亮童真的願望。


    “月月走了,把我留在這裏,我在車的後麵追,摔倒又爬起來的時候,車已經找不到了。”


    “我考到了明城一中的第一名,不給月月丟臉,我明天就能見她了。”


    許肆月不敢往下看,她仰頭汲取著稀薄的氧氣,再低下頭,注視著那一行:“月月把我忘了。”


    “我終於知道,我跟她的世界是雲泥之別,她在天上,我在土裏,她不需要記得隨手憐憫過的人,僅僅是站在她身邊,我都沒有資格。”


    “我的班級離她很遠,今天上課前,我又去看她,她在跟同桌的男生講笑話,拍了他的肩,我回到教室,胃很疼,一天沒有吃飯。”


    “今天放學的時候她跟一群人在我旁邊經過,有人喊她看我,我手心裏都是汗,血液也凝固,可她隻是說,有什麽好看的。”


    “兩個班級一起上公開課,我坐在她後麵,幫她撿筆,她沒回頭,但是指尖碰到了我,我不洗手,我想買創可貼,把那裏包起來。”


    “開家長會了,全校隻有我是自己一個人,我坐在花壇邊看天,她調皮爬上樹,摘了果子丟向我,分別後第一次和我說話,她問我,你是誰。”


    許肆月記得那一天,她為非作歹太多,怕被許丞念叨,就溜出去瞎逛,看見一道清瘦身影背對著她坐在那裏,衣服帽子很大,扣在他頭上,孤伶又安靜。


    她招惹他,卻又問,你是誰。


    他把又青又醜的果子攥在手裏,很愛惜地往懷裏藏,對她說:“我叫顧雪沉。”


    “她身邊的男生又換了,沒有一個像我,如果有,我可能連最起碼的體麵都留不住,會去求她看我一眼。”


    “她碰別人什麽地方,我就想把那裏切下來,但想到月月害怕血,就忍住了。”


    “我可以保送,但我簽了放棄,月月去哪,我才去哪,我想有一天能多一點資本來追她。”


    “今天她逃課去校外唱歌,回來的時候翻|牆,掉進了我懷裏。”


    “那一刻,讓我死也行的,可我還想活著,再多看她幾眼。”


    “我不喜歡大學,她太受歡迎,今天穿了很短的裙子,頭發散下來,對別人笑,我想把她搶過來,關進我的房間裏。”


    “六號,星期五,她出現在我麵前,說對我一見鍾情,我知道她是騙我的,隻有不接受,我才能擁有她。”


    許肆月的手壓在紙頁上,心跌進滾油。


    她以為雪沉會怨她,會恨過她,但直到她走後,他還散亂地寫:“十一歲夏天的三個月,十九歲的半年,加在一起,我幸福過整整九個月。”


    分別四年裏的本子太薄了。


    “有人告訴我,她剛到英國就交了男朋友。”


    “月月,那我算什麽。”


    許肆月沒有勇氣看,僵硬發疼的手指勉強翻著,到她回國的那一天,他寫:“月月,忍一忍,我很快就不在了。”


    婚後他不寫其他的了,每一個她印象深刻的日子裏,她或是討厭他,或是躲避他,或是在撩撥他,他留下的都隻有最簡單的兩個字。


    “愛你。”


    五月愛你,六月愛你,任何一個嘲諷著或是冷淡著的日子裏,都在發瘋地愛你。


    許肆月合上最後一個封底,下麵還有個很小的播放器,連著耳機。


    她戴起來,仰頭望著窗外天光,按下播放。


    沙沙的輕響過後,顧雪沉低潤的聲線響起,猶如貼在她耳邊,親口告白:“月月,對不起,讓你看了我這麽多難堪的心事,以前我總覺得,不讓你知道才是好的,可真到了結尾,還是想告訴你。”


    “告訴你許肆月有多好,多重要,這個世界不太光明,給了你很多磨難,但還有一個人,從跟你認識的那天起就在追逐你,明白愛是什麽的時候,就都給了你。”


    “不管我在人世,還是刻在碑上,許肆月永遠被愛著,也應該永遠驕傲地活。”


    陽光很暖,透過玻璃漫成細膩的紗,蓋在許肆月身上,像被愛人的手輕輕撫摸。


    許肆月跌撞著站起來,抱緊箱子,走出寄存站,一路趕回華仁醫院,手術室的燈依舊在亮,喬禦和程熙歪在椅子上睡著。


    到處都靜謐無聲。


    許肆月站到門前,緩緩靠在上麵,手臂懸空地勾勒出顧雪沉的腰,仿佛在抱他。


    她記不清又過了多久,遠處走廊裏的光線已經在變暗,緊閉的門內,突然隱約傳來聲響。


    許肆月驚跳起來,臉色煞白地按著門板,片刻後,上方指示燈熄滅,門微微震動,向兩側劃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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