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殘陽如血,踏實力弓仁在河邊勒住馬,心情沉痛地看著阿史摩烏古斯插滿羽箭的屍身順水漂流而下。無論怎樣,這個死在自己族人箭下的怪物可是葛邏祿人中最厲害的shè雕者,也是雅羅珊李最忠心的獵犬,同為shè雕者的踏實力弓仁,不知道自己今後會不會遭遇同樣的下場。但現在他清楚地知道,不管他願不願意,當他彎弓shè出致命的那一箭時,他自己和決意反唐的謀刺騰咄他們已經緊緊捆在了一起,騰格裏啊,這真是你的旨意麽?


    沒有阿史摩烏古斯,李天郎居然還真不習慣。這個葛邏祿忠仆總會在他最需要的時候出現,不用他開口,便將他最需暮風(2)要的東西遞到他手邊。李天郎輕笑了一聲,自己什麽時候變成需要別人照顧的嬌氣之人了?他鬆開了拿水囊的手,打消了喝上一口的打算。


    天空傳來轟隆隆的雷聲,還可以見到烏雲翻滾,但是艱苦跋涉的側戎軍將士再也不會傻呼呼地等著下雨了。昨rì也是如此,滿心歡喜地等著雨水下來,可最後丁點未落,讓人空歡喜一場。聽那帶路的和尚說,雨是下了,但還沒有落地,便被熱氣蒸幹了!這個天殺的和尚!說認識所有的路,可大家夥入磧已經兩天了,連綿的沙漠依舊看不到盡頭。耳邊除了呼呼的風聲,自己的喘息聲和腳步聲,除此以外,什麽也聽不到;滿眼看見的,總是赤黃的沙丘,沙丘,一直連到碧藍的天邊,見不到一棵草。一隻螞蟻!


    千百年暴烈的炙風堆砌成高低起伏,蜿蜒無垠地茫茫沙海,那些優美的沙丘勾勒出風的曲線。它們看似雜亂無章。但彼此連接得又非常和諧,仿佛一首悠揚不息地牧歌。一直唱到天地的盡頭。沒有人有閑情雅致來欣賞這樣地風景,因暮風(2)為在這裏邁出的每一步都是那麽艱難,沒及腳踝的浮沙盡情地吞噬著你幾乎被熱浪烤幹的體力,使你很快就腳軟筋麻;到達任何一個目標都需要走多出幾倍的路----你隻有選擇沙丘山脊延伸地路線,轉著圈兒曲折到達;還有白天要命的酷熱。夜晚難熬的冰涼刺骨;還有缺水,少糧,流沙……更痛苦的是,你不知道你邁出的步子,是走向令人驚喜的希望,還是稀裏糊塗邁向死亡。


    “我的天啊,我寧可戰死在怛羅斯,也不願意再走了,”趙淳之看著雨雲緩緩飄走。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心裏有些絕望,“好歹遇到個人啊。死人都行,不。還是不要死人。隻要是活的,不管是不是人。都行。哪怕他是來拚命地大食賊人也好啊!這樣在烈rì下疲於奔命的rì子,還要多久啊!”趙淳之回頭看看沿著山脊伸到視線盡處的足跡,那種森然地綺麗帶給他莫名的恐懼,他不由得重重地歎了口氣。


    進入沙漠第三天,隊伍開始出現損耗,已經有十多個士卒掉隊,等待他們地隻有死亡。有近二十匹戰馬因缺水少糧而引發各種病症或倒斃或不得不丟棄,大隊地速度明顯慢了下來,怨言也開始出現了。悟明頓時成為眾矢之的,士卒們看他地眼光變得不那麽友善了。


    其實悟明比誰都心焦,為尋找道路他幾乎夜不能寐,沙漠地形的變化太劇烈了,他盡了所有的努力還是一次次地誤入歧途。所以他不能責怪士卒們對他喪失信任,有好幾次悟明自己都決定放棄,但李天郎告訴他,開弓沒有回頭箭,怛羅斯數萬將士都在等待他們奇襲成功的消息,逼得他硬著頭皮咬牙西行,一直向西。


    沙漠裏沒有一絲風,更顯得死氣沉沉,烈rì穿過毫無雲彩遮攔的天空,火辣辣地落在幹澀的沙丘上,每個沙礫的縫隙似乎都在張大鼻孔噴出熱氣。有幹渴難耐的士卒滾下沙丘,他的同伴們驚慌地呼喊著,紛紛跑下陡峭的山坡去營救他。悟明抬頭看看天,奪目的陽光使他眼睛陣陣發黑。滲進鼻孔的細小沙粒同樣傳導著沙海的肆虐,牲畜們連噴響鼻的興致都沒有了,個個都張大嘴喘氣,嘴邊的涎水很快就象汗液一樣幹成白sè的小碎塊。


    奇怪,剛才還雨雲,怎的現在卻一絲風都沒有。


    “還有多遠?”李天郎低聲問道,“這已經是第三天了,該到了吧?”


    “我不知道,將軍,我真的不知道!”悟明將自己的臉隱沒在鬥笠的yīn影裏,光腦門上汗如雨下,“我隻能說我們的方向沒有錯!”


    李天郎點點頭,鼓勵道:“隻要方向沒錯,我們遲早會走出這沙漠的!”


    悟明苦笑了一下,木然跟著點點頭,合什念了句“阿彌托佛”。


    “傳令下去,就地尋yīn涼處歇息一下,”李天郎回頭對趙陵說,“叫他們汗收了再喝水,每人三口!”


    趙陵應命揚起馬鞭,一陣突如其來的大風將他的聲音放大得震耳yù聾:“就地歇息!汗收後飲水三


    “師父你也歇歇吧。”李天郎邊下馬邊說,發現悟明伸長脖子向天邊眺望,臉上的肉開始抽*動。“怎麽了,看見什麽了?”


    悟明沒有回答,隻是抬手一指,李天郎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不由臉sè慘變!


    那邊有一條黑線,正在迅速地膨脹,原本寧靜幹澀的沙漠驟然有了某種sāo動。不知從哪裏竄出的陣陣勁風揚著沙粒迎麵吹襲,似乎在jǐng示著什麽。


    “也許不是我們這個方向?”李天郎希望有那麽一線僥幸。


    悟明苦笑道:“就是路過我們也情勢不妙,叫大家趕攏牲畜,在避風處圍成一圈!佛祖啊,希望來得及!”


    已經有士卒發現了天邊的異常,驚異地張望。


    李天郎他們遭遇的,不是一般的大風沙。而是現代人稱為“沙塵暴”的可怕天氣!


    隊伍一片忙亂,人喊馬嘶。風越來越強勁,牲畜們驚恐地大叫。動物對大自然災害地本能預感使它們比人更能體會到那可怕的力量。駱駝在外圍跪坐下來,馬匹置於zhōng yāng。隊正們在大風中扯直嗓子指揮部下。每個人都明白,情勢凶險,逃無可逃,能做的都做了,剩下地隻有蒙頭趴在駱駝肚子邊聽天由命。


    李天郎站在沙丘高處。死死盯住風暴來襲的方向,上天難道這麽無情,非要以這種殘忍地方式來考驗我和我的部下?趙陵和趙淳之站在李天郎身邊,以同樣的表情注視著飛速挺進的風暴。那邊,天完全暗了下來,狂風蠻橫的嘶然呼嘯已經清晰可聞“我地天啊,好象幾百萬鐵騎一起衝鋒!”趙淳之喃喃地說,渾身慢慢被巨大的恐懼所籠罩。


    “就是讓大唐所有的兵馬一起shè箭,也不抵此萬一。真可怕!”趙陵縮了縮脖子,往山坡下大隊所在的地方邁了一步,“將軍。我們下去吧。”


    “將軍,快回來!”馬鐧在馬麟身邊使勁揮舞著紅sè鳥旗。“龍風馬上就到了!”


    李天郎握緊了“羽浪”橫刀的刀把。迎風猛吸一口氣,大量的沙塵嗆入他的胸腔。狠毒地捏緊了他的肺。來吧,既然遇上了,那就拚一下吧,生死由命!


    風越刮越大,飛沙走石,人根本無法站立,細小的沙粒借助風威,變成一隻隻鋒利地箭鏃,打在人身上生痛。耀眼的陽光瞬間沒了蹤影,天地間凝結著沉重的黑暗,似乎馬上就要砸落下來。


    “看那,看那!”有人在驚呼。


    天那,一堵遮天蔽rì地沙牆,無邊無際,仿佛整個沙漠都被大風拋到天空,粗暴地推搡著,踉蹌著狂奔向前。沒有什麽言語能形容它的威力和殘暴。那在天空和大地之間豎起地移動沙牆,高達幾百丈,裹脅著如山地沙塵,扯著黑sè的旗幟,以勢不可擋之勢席卷而來,摧枯拉朽般吞沒了它前進道路上地一切,那驚天動地的威勢足以叫最勇敢的人也膽戰心驚。://WW.“黑風暴!龍風,它來了!”有人用戰抖的聲音嘶叫,很快便被肆虐的狂風扯得氣若遊絲。大地顫抖了,撲麵的勁風夾雜著粗大的沙礫,敲得甲胄盾牌得得直響,它來了!它來了!人們蒙頭閉眼,任由這個惡魔肆意擺布……


    三天停戰期過去了,大食軍隊不斷出擊,圍攻怛羅斯城,河邊的前哨營地也頻頻告急。高仙芝此時顯得非常有耐心,他令各軍輪番出戰,以守為攻,憑借營壘發揮唐軍強弓硬弩的遠shè威力,一次次挫敗大食軍隊的猛烈進攻。高仙芝在等待時機,他還沒有得到李天郎部的消息,盡管他也做了失敗的打算,但是內心裏,他充滿期待。其實真正焦急的是葛邏祿人,謀刺騰咄一直沒有得到阿布.穆斯林的舉事信號,在他看來,多耽誤一天,就多一分暴露的凶險,因此他天天是如坐針氈。其實阿布.穆斯林比他更焦急,這位埃米爾想盡各種辦法想誘使唐軍主力象三天前一樣渡過怛羅斯河與之決戰,這樣內應的葛邏祿人就能和阿拉伯軍隊前後夾擊,徹底擊敗唐人大軍。可是,兩天過去,高仙芝卻巋然不動,難道這個老jiān巨滑的山地之王察覺到了什麽?他又在等待什麽呢?


    “大將軍,已經五天了,如果李天郎他們成功,無論如何應該有消息了。”李嗣業憂心忡忡地說,“現在一直杳無音訓,某擔心……”


    “我軍rìrì堅守耗戰,雖殺敵甚眾,然銳氣rì衰,戰力漸靡,加之路途遙遠,糧秣輸送短缺,對峙彌久恐軍心消弭。”田珍早就對這種消極打法極不耐煩,對高仙芝寄予李天朗過高的希望也頗有微詞。“不如趁賊鬆懈,戰久疲憊奮力一擊,不信取勝不得!”


    “是啊,將軍,索xìng殺個痛快!”賀婁餘潤挽袖喝道,“我等鐵騎休憩幾rì,元氣大複,當可一戰!”


    高仙芝點點頭,轉身負手看看地圖。垂首思慮片刻,沉聲道:“再等一天,如無消息則全力出戰!”


    被風沙掩埋的李天郎最先被“風雷”“電策”發現。兩隻獒犬吐著舌頭,瘋狂地刨著沙土。直到楊進諾和趙陵合力將李天郎挖出來。“將軍!醒醒,將軍!”趙陵急得差點發狂,用手清理著李天郎臉上的沙塵,拍著他的臉,有伏身聽他心跳。“水。快拿水來!快!”


    楊進諾遞上自己的水囊,清涼地水滴進了李天郎的嘴唇,他的眼皮翕動起來,猛地睜開。“醒了,將軍醒了!”楊進諾大喜過望,失聲歡呼,“將軍,太好了,你還活著!”


    “弟、弟兄們怎樣?都好麽?”李天郎使勁眨巴著眼。咳出嘴裏和鼻腔地沙粒,“悟明師父好麽?”


    楊進諾和趙陵對望一眼,沉痛地低下了頭。李天郎悚然一驚。翻身站了起來,眼前的景象使他目瞪口呆:整個沙漠完全改變了模樣。大隊避風地坳穀聳立著一座猙獰的沙丘。在周圍高低起伏的沙地上,散落著破爛的軍械和輜重。零零落落的幾十個幸存者。在麵目全非地沙地上拚命挖掘,尋找自己的戰友。天那,一千兩百jīng兵猛將啊!整整一千兩百身經百戰,九死一生,千錘百煉的大唐悍兵啊!也許世間沒有那支軍隊能夠戰勝他們,如今卻輕易葬身沙海!死得無聲無息,屍骨不存!李天郎大張著手臂,茫然地在原地轉了個圈,落入眼簾的都是一樣的蒼涼淒景,他瞪大眼睛,實在不敢相信這一切,十多年的辛勞,在老天爺那裏卻如敝履,輕輕拂指就煙消雲散,飛灰湮滅了!


    趙淳之挖掘的手指碰到了柔軟的肌膚,他不顧十指已經鮮血淋淋,加快了挖掘的速度。他已經找不到仆固薩爾和馬麟,而露出地麵地長旄表明這下麵埋著人。很快,馬鐧失去鮮活的臉出現在流沙裏,趙淳之伸手探探他的鼻息,頹然坐倒在地。一直到死,馬鐧都將紅sè鳥旗牢牢摟在懷裏。趙淳之捶地號啕起來,可是擠不出半點眼淚,他拚命捶打沙地,發出一陣陣刀劍磨礪般地幹嚎。


    “將軍!將軍!我們……”趙陵看著發愣的李天郎,伸手要攙扶,卻又不敢。


    “倉啷!”李天郎突然拔出橫刀迎著太陽猛跑上沙丘高處,趙陵和楊進諾駭然跟隨。“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李天郎無聲地怒吼著,衝著天空高揚起閃亮地橫


    “嗚-----”他用盡渾身力氣,將橫刀狠狠擲向天空,橫刀在天際劃過一道弧線,帶著李天郎滿腔地悲憤和怨恨,“喀嚓”一聲直貫入沙土,在陽光下變成遠方一個躍動的亮點。


    上百顆震天雷群起爆炸地聲音仿佛耳邊的驚雷,衝天的濃煙和火焰將唐軍後軍完全吞沒了。高高聳立的投石機化著幾個巨大的火炬,將河岸照得通亮,渾身火焰的匠兵們慘叫著往怛羅斯河裏撲騰。火光中,暴起發難的葛邏祿人躍馬揚刀從後軍的匠兵營開始,橫掃了唐軍後路,整個大營都燃燒起來。正在與大食激戰的唐軍前軍見後路被抄,驚惶後撤,中軍緊急收攏兵力企圖穩住陣腳。但是一切都晚了,已經鏖戰一天的唐軍在前後夾擊之下陣腳大亂,高仙芝縱有驚豔絕才也是回天無術,在混亂的黑夜中,他根本無法組織起有效的抵抗。阿布.穆斯林jīng心選擇的進攻時間和葛邏祿人的內應發揮了決定xìng的作用,它們巨大的合力撕碎了唐軍堅不可摧的六花軍陣。


    阿拉伯重騎和戰車對潰退唐軍的打擊是致命的,數以萬計的輕騎隔斷了唐軍兩翼騎兵對步兵的掩護,滾滾挺進的步兵突入缺口,包圍了唐軍前軍。唐軍六花中有四朵花完全崩潰了。但是zhōng yāng的牙兵營和虎賁營在這危機關頭表現出了令人震駭的鎮定,在高仙芝親自指揮下,他們交叉掩護,且戰且退,阻止了大食軍隊進一步擴大戰果,還趁機收攏了兩翼敗退下來的部分騎兵。


    火光映紅了怛羅斯河,鮮血染透了河水。


    阿拉伯人驃悍的衝鋒呐喊使整個怛羅斯為之戰栗。黑暗中,數不清唐軍士卒孤身奮戰,直到身首異處。盡管被衝得七零八落,這些倔強的大唐戰士卻背靠背拚死作戰。刀槍斷了,箭囊空了,就用拳頭!用牙齒!占盡上風的阿拉伯人實在不能理解這些唐人為什麽明知失敗還要做無謂的戰鬥。除了遲滯安拉軍隊進軍地步伐,讓自己死得更快。這些垂死掙紮根本就是毫無意義。但這些冥頑不化的撒旦們隻要還有一口氣就要在血泊中戰鬥到死,說什麽也不棄械投降。被殊死抵抗激怒的阿拉伯戰士毫不留情地粉碎唐人地掙紮,於是,唐人團聚的抵抗被阿拉伯鐵騎地洪流一個個吞噬了,熊熊的烈火燒光了怛羅斯河岸最後的灌木。


    阿布.穆斯林悠然抖著坐騎的韁繩。在鐵騎護衛下緩緩向前。戰馬小心地在密布屍體的地麵落下蹄子,扔在地下地火把劈啪燃燒。


    “埃米爾!萬能的真主啊,我們勝了!大獲全勝!”齊雅德因空前的勝利而興奮得幾乎發狂,他劫後餘生的兒子奧查爾緊跟在他後麵,“請允許我追擊敵人,把他們斬盡殺絕,讓他們永遠記住穆斯林的厲害!”


    “高仙芝死了嗎?”阿布.穆斯林最關心的還是這個。


    “不知道,埃米爾,不過有數千唐人突破了我們的包圍。正往東退卻,要是高仙芝還活著,應該在裏麵。”齊雅德將佩刀拔出刀鞘。“請埃米爾將最後的榮譽賜予我!”


    “夠啦,夠啦。你的榮譽夠多了!”阿布.穆斯林斜瞥了一眼身邊地伯克爾。“讓點給年輕人吧,伯克爾。交給你三千勇士,連同騎馬的突騎施人,一起去追擊塔特人吧。那個高仙芝,還有那個神乎其神的雅羅珊李,能捉活地更好,沒活的死地也行!”聽到這席話,伯克爾差點被巨大地幸福所擊倒,感謝真主,感謝埃米爾,自己辛苦的努力沒有白費,終於等來了這名垂青史地一天!


    “埃米爾,請讓我也去吧!我要用唐人的血洗刷我的恥辱!”奧查爾急切地叫了起來,“請您無論如何答應我!”


    “好,去吧,年輕的雄獅!把唐人的腦袋都給我收割了來!”阿布.穆斯林歡暢地大笑起來,但他的笑聲卻因一枝凶狠孤傲的弩箭嘎然而止,好險!那枝箭掠過伯克爾肩膀,在周圍眾人的驚呼聲中擦著阿布.穆斯林的臉頰飛過,鋒利“鬼牙”的寒光一閃而過,帶著尊貴埃米爾臉上的幾縷血絲颼地消失在黑暗中。


    屍體堆裏突然跳出一個渾身是血的黑影,他怒吼著把弓弩往地下一砸,拾起一把幾rì來令所有阿拉伯戰士都聞之sè變的那種長柄砍刀,不要命地向阿布.穆斯林猛衝過來,全然不顧他周圍密密匝匝的衛兵。又驚又怒的阿拉伯衛兵們一擁而上,一把鋒利的施西利彎刀最先抹過踉蹌前行的唐人脖子,幾乎立即將他的腦袋砍飛起來。但是無頭的軀體腳步不停,仍舊舉著砍刀張牙舞爪地衝了過來。緊接著不是一枝,而是很多枝重騎兵的長矛同時戳中他,既有在前麵的騎手在馬上搠將出去的,也有後麵的騎手投擲而出的,瘋狂的軀體終於停下了腳步,帶著滿身的長矛頹然倒地。幾乎與此同時,無數的刀劍齊下,眨眼工夫便將唐人砍成了碎塊。“是個回紇野狗,埃米爾,”衛隊長的聲音有些發抖,不知道是驚魂未定還是餘怒未消,“不過他現在再也沒法咬人了!”剽野團押官渾拓的頭顱被切了下來,挑在了一位阿拉伯騎士的長矛上。後怕的衛兵們還不放心,將視力所及範圍內所有唐人服飾的屍身都刀砍槍戳,仿佛還會有人從地獄門檻衝上來拚命。


    阿布.穆斯林抹了抹額頭的冷汗,低頭看看滿地的屍體,搖了搖頭,揮手道:“還等什麽,快去追啊!”


    三萬番漢jīng銳,僅有四千人逃出生天。這是安西四鎮十年來首嚐敗績,也是最為慘重的一次。


    盡管如此,唐軍殘兵並沒有出現大潰退,活著的戰士一邊東撤,一邊迅速重編,做到了敗而不亂,旗號齊整。他們甚至還在半路上成功挫敗了突騎施人的兩次偷襲,救下了狼狽逃跑的拔汗那人。說到拔汗那人,唐軍戰士頗為不屑。他們見勢不妙。立刻掉頭逃走,一路狂奔,跑得比誰都快。對從突騎施人刀下救下他們的友軍連個謝字都沒有。反而撒腿超越唐軍前鋒,轉眼就沒了蹤影。


    “他們隻是暫時退卻。大隊人馬馬上就會追來的,”李嗣業望著遠處高揚地塵煙,咬緊了牙。大食人尾追大軍已經兩天了,看那架勢,想是不趕盡殺絕誓不罷休。“大將軍。情勢危機,我軍應速退白石嶺,與段將軍匯合。”


    沒有回答,李嗣業定睛看著高仙芝,這位落敗的安西節度使眯著眼睛眺望著西方,似乎在想著什麽。


    “大將軍?”李嗣業不知道高仙芝在想什麽,不過看那表情,似乎怛羅斯慘敗沒有在他那裏留下什麽痕跡。就這一點,李嗣業是自愧不如。但也提心吊膽。“想輕易拿下我高仙芝,嘿嘿,時運來了一時巧勝。居然飛揚跋扈要來取我人頭?”高仙芝冷笑兩聲,“索xìng就在這裏擺開陣勢大家再來較量一番!”


    諸將聽聞此言無不駭然變sè。高仙芝膽子也太大了。即使新敗,還要亡命反戈一擊!可隻有這區區四千殘兵。軍械糧秣所剩無幾,要扳回頹勢,怎麽想也是以卵擊石,結果肯定凶多吉少!神sè慘然的將領們麵麵相覷,誰都無心戀戰,但誰也不敢出言反對。


    “怎麽,敗了一仗就沒了膽子了?”高仙芝地聲音象風一樣冷,說得所有人都縮起了脖子。


    “將軍,容末將鬥膽一言,”李嗣業知道自己再不說話,恐全軍覆滅之時已然不遠,“將軍深入胡地,後絕救兵。今大食戰勝,諸胡知,必乘勝而並力事漢。若全軍沒,嗣業與將軍俱為賊所虜,則何人歸報主?安西若失將軍,則無主心棟梁,恐情勢大亂,為大食所乘也,此豈不上負天恩,下愧黎民?不如馳守白石嶺,早圖奔逸之計。”


    高仙芝沉默了,他再次死盯著西方下墜的夕陽,胸膛起伏,最後閉上眼長歎一聲,狠狠地一勒韁繩:“走,去白石嶺!”


    第二天黃昏,艱難跋涉一天地唐軍終於到達白石嶺,四千人已是人困馬乏。而後麵的大食追兵在花了一天半的時間突破阻擊他們的田珍部人馬後,快馬加鞭,象聞到腥味的狼群一樣緊緊追來。斷後地阿史那龍支部勉強應戰,且戰且走。


    “怎麽回事!”白石嶺是東歸路上第一道險峻的隘口,以幽長狹窄的穀道而聞名。要是大軍擁堵在這裏,又無法展開應戰,隻有任人宰割,死路一條。因此見前鋒擁堵,大軍不得行,心急火燎的李嗣業飛馬上前喝問情況。


    “將軍,前麵拔汗那人爭道,堵塞了隘口……”有人回答,“我等力勸,爾等仍拒不讓路!”


    李嗣業聞之大怒,追兵近在咫尺,那容此等耽誤。他大喝閃道,奔至最前,正好見一拔汗那頭領正在路中指揮眾人推一重載的長行坊,將道路塞得滿滿。“爾等聽好,我乃安西副將李嗣業,令爾等將長行坊推下山去,閃開大道!”


    “將軍,車上所載乃我拔汗那國王之物,小的那敢棄之,望將軍再等片刻……”


    李嗣業憋了多rì的怒火終於爆發了,他不等對方說完便縱馬將其撞倒在地,手中陌刀掄了幾個刀花,車轅頓時支解,驚慌的挽馬揚蹄跑了開去。“閃開!”李嗣業還算留情,收了陌刀,以半截車轅為棒,怒罵著向堵塞道路的拔汗那人劈頭蓋臉猛砸下去,頓時棒喝出一條通道。而此時,追擊地大食兵馬已經和唐軍後衛接仗,情勢已是萬分危機。


    “砰!”號炮!隻有唐軍才有的號炮角!救兵來了!


    一彪人馬斜刺裏衝將出來,截住了追擊地大食軍。


    “是雅羅珊李!”鼻青臉腫的拔汗那頭目比李嗣業眼睛還尖,“紅sè鳥旗!是雅羅珊李沒錯!”


    “真地是救兵!是李將軍!”正在苦苦支撐地唐軍士卒士氣大振,“李將軍帶救兵來了!弟兄們殺啊!”


    伯克爾非常震驚,他完全沒有想到在自己即將大功告成的時候又會在這碰見命裏克星。前方煙塵滾滾,殺聲震天,本來一馬當先地突騎施人正掉頭回竄。他們地頭領賀邏施那傑跑在最前麵。“雅羅珊李!是雅羅珊李!”他們驚慌地從大食人身邊跑過,頭也不回地逃離了戰場。


    “我的真主,真的是他!”曼蘇爾在伯克爾前方看得更清楚。紅sè鳥旗下,一人駿馬長槍。左衝右突,所向披靡,不是李天郎是誰!他不是杳無音訓麽,怎地如此神出鬼沒,又出現在這裏!“大人。我得去接應奧查爾,他不是雅羅珊李的對手!”


    伯克爾醒悟過來,“啊啊”地點了點頭,心中驀然生出無限恐懼,安拉要奪走我好不容易得來地榮譽麽?


    李天郎一行八十餘人曆經千辛萬苦,掙紮著走出沙海,未近怛羅斯便從散落的敗兵那裏知道了大軍慘敗的消息。李天郎也隻得率兵東撤,同時一路收攏散兵,待至白石嶺時。正遇段秀實率千餘人馬押輜重至,兩軍合於一處,方得喘息。李天郎審時度勢。勸段秀實駐兵白石嶺,準備接應高仙芝。果不過半rì。營壘未築畢而高仙芝大軍已至。大食追兵亦到。危急之下,李天郎不顧戰力相距懸殊。親率輕騎截擊,以策大軍從容後撤。


    幾天來一直高歌猛進的大食軍隊遭到迎頭痛擊,奧查爾率領的前隊繼突騎施人之後潰不成軍。曼蘇爾地援救晚了一步,奧查爾已第二次被李天郎挑落馬下,和上一次不同的是,這次他被大槍徑直穿胸而過,立時喪命。趙陵拈弓搭箭緊緊護衛在疾衝的李天郎身側,這裏原是阿史摩烏古斯的位置,世人皆傳言阿史摩烏古斯跟隨族人一起叛唐造反了,甚至還有人繪聲繪sè說親眼看到這個葛邏祿人shè殺昔rì的同伴。弄得趙陵都有些將信將疑,但李天郎卻對此說法嗤之以鼻,隻說了一句“烏古斯既未歸,則必死矣!”趙陵知道,李天郎非常後悔沒有叫上阿史摩烏古斯一起走,他的好心也許真的害死了這位忠心耿耿的草原shè雕者。不過,即使阿史摩烏古斯跟著進了沙漠,說不定也一樣命喪黃泉。唯一不同的,就是要是死在沙漠,他還可以在黃泉路上遇到有很多同行地弟兄,可以沒那麽寂寞……


    五十人的長騎隊,走的走,死地死,現隻剩下十九人,不過著似乎絲毫沒有影響他們驚世駭俗的強悍戰力。他們和趙陵一起,在李天郎左右展開,猶如雄鷹地雙翅,一路踏平所有地障礙。李天郎照例身先士卒,衝鋒在前。但是,趙陵已經隱隱覺察到他的反常。雅羅珊李出手異常辛辣,每招皆取人xìng命,這雖然看上去和平時作戰沒有什麽兩樣,但是總少了往rì鶻行千軍地雍容大度,而且全然不顧自身的防護。給人的感覺不是雅羅珊在衝鋒陷陣,而是一呈匹夫之勇的莽漢在胡亂殺人拚命。


    前麵李天郎的黑sè披風因坐騎的狂奔而扯得筆直,披風每忽閃一下,就會看見有人跌落馬下,發出形形sèsè的悶哼或尖叫,瞬間消失在亂蹄和塵埃之中。“將軍!將軍!別追了!前麵是賊軍大隊!”趙陵聲嘶力竭地叫道,可李天郎似乎根本沒有聽見,仍舊不要命地往前衝。趙陵猛踢馬腹,將自己的坐騎催至最快,終於一把薅住了李天郎的馬韁。誰知李天郎的大槍居然呼嘯搠來,趙陵驚駭大呼,往後便倒,槍尖堪堪擦胸而過,槍纓裏叮叮著響的倒曲鋼鉤就在他眼前劃過,把個趙陵嚇得一身冷汗。“將軍!是我,趙陵!停下!快止步!”冒著送命的危險,趙陵探手抓住了大槍槍杆,槍杆的力道一震,趙陵覺得自己的肩膀幾乎脫臼。“將軍!求你!停下!”李天郎喉嚨裏發出的吼叫仿佛發狂的野獸,令趙陵頭皮發麻,不由得一鬆手,放了槍杆,沾了滿手的汙血。他這才看清李天郎狀如瘋虎的可怕神情,饒是趙陵跟隨李天郎多年,今rì見到他如此凶惡的麵孔,也不禁毛發倒豎。“將軍!將軍,停下!”大食人阻擊的箭雨驟然而至,有長騎在飛濺的血花中連人帶馬翻倒在地。這使李天郎似乎清醒了一點,他一甩大槍。蕩開一簇羽箭,勒馬轉向,往後退了些。趙陵鬆了一口氣。也與長騎隨之稍退,大食人沒有出擊。隻是放箭掩護敗退的前軍入陣。


    在李天郎身後,可以感受到他渾身蒸騰的殺氣,呼呼地粗重喘息猶如一個大風箱。黑sè的披風終於垂落下來,蓋住了坐騎瑟瑟顫抖的臀部。戰馬渾身都是汗水,正順著身上地毛一直小溪般滴落下來。大張的嘴涎水長流。劇烈起伏地馬腹似乎馬上就要炸裂開來。戰馬幾乎要累死了。趙陵不敢再看李天郎的眼睛,隻是默默立在他馬後備好弓箭。身後傳來雷鳴般的腳步聲,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唐軍弟兄們在重新結陣,他們顯然決定不再逃跑,要與敵軍決一死戰!


    曼蘇爾好不容易穩住陣腳,避免了潰敗象瘟疫一樣蔓延。他現在才發現,紅sè鳥旗下的唐軍並不多,但是原本幾yù崩潰的整支唐軍居然因此重整旗鼓。背依白石嶺隘口結陣而戰,此時要想圍殲之,已無可能。而險峻之白石嶺上隱約可見唐軍旗幟。再要尾追,恐怕得不償失。


    紅sè鳥旗有很多地方已經殘破。但是旗下地猛將依然神威凜凜。注意到了對手熟悉的麵孔,李天郎勒住汗淋淋的戰馬。似乎點了點頭。曼蘇爾深吸一口氣,不由自主抬手點額,還了個禮。奪命無數的大槍抖擻一振,望曼蘇爾處一指,接著往上一挑,這顯然是公然的挑戰。所有的唐軍將士瞧得真切,無不血脈賁張,群情激昂,金鼓頓時大振,“大唐”的呐喊聲吼得驚天動地。“真主啊,別上他當!別去!”趕上來的伯克爾不等人馬列隊完畢便跑來勸阻yù拔刀應戰的曼蘇爾,他已經失去了爭功地信心,隻想平安撤退,指揮軍馬非他所長,要是曼蘇爾再死,就無人統兵了。“撤吧,我們已經創造了帝國的奇跡,這裏已經是阿拉伯戰士到過的最東方!”


    曼蘇爾緩緩放鬆了身體,將抽出一半地戰刀重新還鞘,他悄悄在大腿側擦擦手心的汗水,低聲說:“好,就放他們一馬吧。”伯克爾鬆了口氣,回頭細看他地冤家對頭。李天郎沒帶戴頭盔,不知是故意扔了還是激戰中被打掉了,一頭漆黑地長發在暮風中飛揚,遮住了背光的臉,令人看不清楚他地表情。身上的鎧甲已經被濃黑的汙血染透,閃不出了什麽光芒,但是,所有的阿拉伯戰士都覺得,雅羅珊李整個人都發出一種凜然奪目,威風森森的氣勢,沒有人願意和這樣的對手交戰。曼蘇爾身後的數千將士都屏息靜氣,默默地和李天郎以及在他旗幟下擺開陣勢的部下對峙。曼蘇爾身後一個弓箭手剛抬起弓,對麵便飛來一箭,正中麵門,將他shè下馬去。對峙雙方頓時都出現一陣sāo動,戰馬焦躁地刨蹄,粗重地打著響鼻,騎士們壓低嗓門的短促呼喝。趙陵呸地吐出嘴裏的一口血痰,惡狠狠地搭上第二枝箭。“都住手!住手!”曼蘇爾揚手大喝,扯動肩膀傷口,疼得他呲牙裂嘴。“前隊改後隊,撤!撤!後退!後退!”


    已經撤至高處的高仙芝遠遠目睹了這一切,氣勢洶洶的大食追兵退cháo般往西撤去。開始移動很慢,待拉開一段距離後,加快了速度,很快追隨天邊的夕陽而去了。高仙芝一動不動地注視了西方很久,隻到所有的一切沒入漸濃的夜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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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虧李天郎及時趕到,否則我軍危矣!”連續幾rì的奔逃使文弱的岑參眼窩深陷,但此時既已安全神采自是恢複幾分,“方才聽段將軍言,李天郎部遭遇龍風,大半葬身沙海,沒想到還能在這裏力挽狂瀾,幸甚!幸甚!此般忠勇矯健之士,應該重賞,以勵士氣!”


    “重賞,重賞,何以為賞?”高仙芝瞄了岑參一眼,苦笑了一下,再沒有說話。


    岑參想是脫離險境後心曠神怡,沒有察覺高仙芝yīn晦的神情,兀自感慨道:“此次西征,本勝券在握,惟葛邏祿人背信棄義,李天郎遭遇天災,致使功虧一簣。然將軍以寡擊眾,雖失利而殺敵過萬,大食人由此曉我大唐雄師厲害,量也不敢輕啟戰端。以我安西之力,加之有大將軍您統攝,輔之以李副將,李天郎等百戰驍勇之士,嘿,不出半年,即可恢複元氣,一洗怛羅斯戰敗之恥也!大將軍,您……”


    一回頭,岑參已不見了高仙芝身影。“大將軍,大將軍。”他一邊喚著一邊慌慌張張跟了過去。


    “怛羅斯之後,高仙芝非舊rì之高仙芝,而此李天郎亦非彼李天郎!”岑參順風隱隱聽見高仙芝的喃喃自語,不由得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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