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眼前的一切到底是夢還是真呢?蘇朝暉輾轉在黝黑的暗夜裏。他想到中考題裏的文藝復興,想到神曲裏的但丁,他的靈魂在地獄,在煉獄,在天地間最黑暗的地方穿梭潛行。而自己不是但丁,能獨自跨過幽冥,躲過暴雨,穿過沼澤與山穀,逃離貪婪的,殘忍的,充滿罪惡的地獄,最終回到天堂嗎?


    睡不著的時候,蘇朝暉就會回憶課本裏的內容,來填補自己焦灼的心。這一周他不需要出工,還獲得了五百塊的獎勵。但沒有自由,錢形同廢紙。這樣的休息和坐牢沒有區別,猶有過之。分明才過了三天,卻好像隔著春秋。


    再這樣下去,蘇朝暉認為自己會瘋掉,會和新聞裏那些被拐後獲救的孩子一樣,變得癡癡傻傻。為了讓大腦保持激烈的運作,他不停地逼迫自己去思考課本裏那些艱深繁難的命題,唯物辯證,動能定理,立體幾何,隻要能記起來的,都是往死裏鑽著想。


    一味的空想無異於把自己關進精神的死牢,而麵對真實的生存困境,卻能形成一種殘忍的平衡。


    在這一周,蘇朝暉通過吃飯、如廁和放風時的閑言碎語,摸清了這個團夥的一部分情況。


    這個組織裏大部分是乞丐、小偷和打手,他們白天遊蕩在城市裏斂財,晚上回到這裏上交當天所得。在路人眼裏,那些毫不起眼,衣衫襤褸的城市遊民,很多都有這樣的歸屬,俗稱流氓集團,比如舊社會的上海三大亨。這種團體存在的意義,除了肉眼可見的乞討、詐騙、盜竊和碰瓷,最主要的是構成了一張嚴密的地下關係網。很多不能擺在檯麵上的消息,都需要這樣的人去打聽,所以有些老闆會自己養一個這類團夥,三無流民要求不高,隻求片瓦遮身,有口飯吃。


    就這個小樓而言,裏麵的人分兩派,一派屬於章立文,一派屬於「散戶」。屬於章立文的居多;「散戶」很少,基本上都是剛來的,或者不合群的。比如寶玉一屋,寶玉和興旺以前是雜技團的,後來受了傷流浪街頭,被宋宇帶回來這裏。這裏每個屋還有各自的小領導,負責維護紀律,之所以管理嚴格,是因為這些人的道德感都不強,在這種龍蛇混雜的地方,一切規矩都是靠槍桿子打出來的。


    就蘇朝暉目前所見,這裏能說的上話的人,章立文算一個,老蛇和宋宇半斤八兩。章立文是下海的時候認識侯鎮林的,老蛇是他的親戚;宋宇的背景比較模糊,隻知道是侯鎮林的養子,也不是本地人,家在西南的某個四省交界處。


    那次要帳成功後,宋宇又出過幾次活,帶出去的人一次比一次多,事情辦的也愈發幹淨利落,但即便如此,他平日似乎不太和團夥裏的人打交道。


    蘇朝暉就這樣度過了漫長的「休假」,明天終於可以「工作」了。


    夜裏,他卻失眠了。


    外麵下起了雨,夜露像哭泣的眼,悲傷的水珠化成銀針紛紛落下,碰到的人魂飛魄散。


    蘇朝暉心裏難受,想透透氣。


    每個屋的門是不反鎖的,此時夜裏三點,樓梯道也空無一人,唯有一層門旁老蛇住房間裏燈還亮著,傳來輕微的鼾聲。蘇朝暉畏懼他那把步槍,從不去一樓上廁所。


    正發呆時,一陣嗚嗚嗚的震動聲,在雨聲裏並不明顯,但蘇朝暉還是聽到了。


    他探頭向下看去,一抹綠瑩瑩的亮光閃爍在餐桌上,是老蛇的手機。之前他打電話的時候,蘇朝暉就認出那款最新的摩托羅拉。此時它不安分地躺在餐桌上,隨著機身的震動鈴聲,無序地移動著。


    半天過去,手機停止了移動,可老蛇的房間還是沒有半點動靜。


    蘇朝暉心中悶雷滾滾,他看著那台手機,看著屏幕上的綠光,它是墳頭的磷火,是美杜莎的眼睛,讓人想要靠近,又怕從此灰飛煙滅。


    伴隨著側屋裏若有若無的鼾聲,蘇朝暉從上往下看了看,躡手躡腳地往那閃著邪惡螢光的餐桌走過去。


    確認屏幕顯示的是靜音震動後,他打開鍵盤撥通了家裏的電話。


    0518…嘟嘟嘟,每一聲都是煎熬,都是在和死神賽跑。蘇朝暉強忍著滿心的恐懼和痛楚,他向上天祈求,用自己十年壽命,換蘇玲聽一秒自己的聲音。


    深夜裏,電話那頭的聲音還是那麽的熟悉,卻帶著無法抹去疲憊與哀愁,隔著電波,傳到了蘇朝暉的耳中。


    「喂,是哪位?」


    「媽…」他輕輕喊了一聲就按下了掛斷,眼淚奪眶而出,手指像按在刀尖上那樣痛徹心扉。


    與此同時,身後吹來一陣涼風。


    蘇朝暉頓時渾身汗毛炸裂!


    背後站著一個人。


    蘇朝暉腦子轟隆一聲,眼前發黑,心裏冷得打抖,手機掉在桌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老天連報養育之恩的機會都不給自己?


    他戰戰兢兢回過頭,身後的人影,像舉著鐮刀的死神。


    「幹嘛呢?」宋宇愣愣地看著蘇朝暉,他渾身濕透,臉色蒼白還有些氣喘,看樣子剛從外麵進來,「你要拉屎啊?」


    蘇朝暉差點虛脫在地,他語無倫次,隻能僵硬地點點頭,「不,不舒服…」


    宋宇哦了一聲不再理會,蘇朝暉打著抖回到樓上,進屋之前又回頭看了一眼,見宋宇從側屋拿出那套厚厚的帳本就又出門了。


    第二天,蘇朝暉又被帶往一處橋洞下。這段時間,他起碼蹲過五六個橋洞了,有時候他無法理解,難道從來沒有人認出過自己,懷疑過自己嗎?但又能理解,自己平時給乞丐錢也是給了就走,從不會特意去看他們的麵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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