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狗發動引擎,嘴角揚起,發自內心地笑了起來。


    車從黑夜開到更黑的夜。丘平睡睡醒醒,渴了喝水,無聊了咬一塊巧克力,直到他看了看鍾,已經午夜兩點。因為沙塵和雨,市區擁堵,車開得很慢,但再慢也開了四五個小時;兩邊是國道常見的單調風景,黑黑的樹林和峭壁,走一段能看見個樓盤或村鎮,亮著稀疏的光。這時他們應該離市中心很遠了。


    「還走?我們要去哪兒啊?」他終於想起來要問。


    雷狗看了眼電子鍾:「快到了,但這時間不能進去,我們在服務區睡一覺,天亮接著走。」


    「為啥?」丘平奇道:「天黑不能進去是什麽奇葩規矩?」


    雷狗:「我媽的規矩。」


    丘平這才知道,原來雷狗要帶他回老家。雷狗家在延慶,位於北京的西北邊,不堵車的話從市中心開過去隻要兩小時。延慶山明水秀,有長城,水庫和罕見的沙漠,但丘平從沒去過雷狗家玩。雷狗不愛提自己的家鄉,一問就是「我們家那兒規矩多,沒什麽好玩兒的。」


    又是「規矩」。雷子平時也沒那麽多講究啊,每回去他們家都是自己開的門,愛幾點來就幾點來。丘平很疲憊,懶得多問,靠在車座就睡過去了。迷糊中感覺車停下、車啟動,微微震盪,像是在搖籃裏。


    丘平睡得很安穩,耳邊再沒有病人的呻吟,護士的腳步,機器滴滴聲。這麽安寧,這麽平靜,軀體不再對他造成困擾,甚至不再限製他,他靜靜飄在山穀間,與風一起流動。如果當初就死了,或許就是這種自由的感覺吧。為什麽當時沒死呢?丘平思考,是什麽東西在前方等著他,寧願讓他承受那麽大的苦痛,也逼著他磕磕絆絆地走過去?


    丘平睜開眼。車停了下來,天已拂曉。


    灰黑色的山擋在眼前。在山之間,有一小圈亮光。丘平揉揉眼睛,隻見亮光微微晃動,仿佛撒了一地碎玻璃。他入魔似搖下車窗,清冷的空氣霎時吸入身體。不過眨眼間,金色亮光大熾,地平線燃燒起來。


    丘平被刺了一下,眼睛被光激出了眼淚。他費了一點時間才想起,這是日出。


    他見過少數幾次日出,都是靜謐美麗的,但這一次日出太快、太轟烈,一轉眼黑暗就被塞進了土地裏。丘平屏住呼吸,看著前方壯麗的大湖,像是從地穴裏探出洞的戰戰兢兢的小鼴鼠。


    雷狗把衣服扔到他肩上,「穿著,這裏氣溫要比市裏低好幾度。」


    丘平「嗯」了一聲,依然沉浸在日出的震撼裏。轉頭看,雷狗的眼睛裏也有情緒流動。丘平問:「離家多久了?」


    雷狗看他一眼,把目光移向湖景,「我前天還在家裏住。啊,你問我離開多久,」雷狗突然意識到這話的真正意思,「很多年,久到我都記不得。」


    丘平不做聲,隻是想:雷狗這次回家,是真回家,再也不去城裏了。


    車子開上了土路,輪胎在黃泥和石塊間蹦了差不多半小時,才看見村前的廣場。一般村子前都有這麽塊小空地,汽車停在空地上,不給村裏的小路添堵。可這廣場有點不一樣,既沒有健身器材,也不晾茄子果幹,石板地幹幹淨淨的,有點像舞台,一塊古樸的石墩刻著「垚瑤村」三字。


    丘平想,村名倒是文雅。廣場後是大片的桃樹,枝幹結著累累小綠果,過一個來月,滿山都結著粉色大桃子,景色肯定美不勝收。


    丘平精神大振,想像饞了就吃新鮮桃子,閑了就去湖邊釣魚,再養倆奴顏婢膝的田園狗,天天看雲捲風聽雨融湖;那些吸著尾氣去大樓打卡、吃外賣、對甲方賣笑賣慘的日子,誰愛過誰過去!


    想到這,他心裏平衡了些。


    雷狗把他抱上輪椅。天氣晴好,黃沙漫漫的都市像是上一輩的記憶殘影,丘平轉著輪椅,滑向桃林。雷狗立即拉住他:「不能靠近桃樹!」


    「咦?」


    「桃樹招鬼,我們沒事不進桃林。」


    「桃樹多好一植物,你們這些愚昧的村民不要汙衊它。」


    雷狗懶得跟他貧嘴,直接控製了輪椅,把他推到另一個方向。丘平反抗無能,隻好讓雷狗隨便擺布,心裏暗罵:這小子真他媽雙標迷信,在我家吃桃子的時候,咋就不跳大繩了?


    他又問:「你媽為什麽不讓黑天回家?」


    「黑天進村的都是髒東西。我們村打從我記事開始,天擦黑就不讓人進來,也不讓人出去。」


    「出去也不行?」


    「不行,出去等於被招了魂,回不來的。回來也不是本人了,身體裏住了別的東西。」


    丘平打了個寒顫,感覺被抽了一嘴巴子。一邊被推進村裏,他一邊想著各種恐怖片的情節:


    一個人進了世外桃源的大房子,被宰


    一群人進了世外桃源的村子,全員被宰


    一群人進了世外桃源的區域,拚死逃出了外麵,變異,開始宰人


    總之沒一個有好結局。雷狗輕聲囑咐道:「我們村規矩多,管住你嘴巴,別亂說話。要不……」雷狗拍拍他的肩。


    丘平自動腦補:「要不就甭想活著出來了。」


    沿著桃林和廣場間的小道,曲曲折折一路向上,便能看見一排排的紅磚房依山而建。在丘平去過的「農家樂」裏,這村算比較簡樸的,卻也不算窮破,停車場有不少車,院子前後種著各種作物綠植,滿眼的綠色。幾乎每家每戶都供奉著神靈,觀音、關二爺、灶神最常見,其中一家門口插著兩個稻草人偶,有四隻眼睛,濃眉大嘴,正是他在醫院見到的「拉麵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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