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她重生到了十七歲


    顧清溪是被窗外嘰嘰喳喳的鳥叫聲吵醒的。


    她心裏有些恍惚,這種鳥叫聲很熟悉,就像她年輕沒嫁人那時候。當時她住在北屋的西耳房,那耳房已經靠近籬笆院牆了,院牆外就是棗樹,早上的時候總有麻雀在那裏叫得歡騰,有時候頭天學了太久兩眼發澀,早上就想多睡會兒,卻根本睡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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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顧清溪清楚地記得,她現在在蕭勝天家的別墅裏。


    他家院牆外麵竟然也有這種野麻雀?


    顧清溪緩慢地睜開眼,看到的卻是蘆葦席子屋頂,還有木頭椽子房梁。


    她愣了下,之後猛地坐起來,望著屋頂。


    蘆葦席子屋頂是有一些年代的,已經開始發黑了,幾根木頭椽子之下橫著一根大梁,大梁上還貼了那早已經褪去了顏色的紅紙,上麵隱約可以辨認是繁體的“喬遷之喜”。


    顧清溪的心驟然縮起。


    怎麽可能忘記,這是她沒嫁人當姑娘時的房子該有的,但是那個房子,在後來零幾年的時候已經倒塌了,她回去的時候院子裏都滿是荒草了,怎麽可能還在?


    她屏住呼吸,緩慢而艱難地將視線往下移動,於是她看到了那褪色的綠漆窗欞,自己往常用慣的自製木頭書桌,還有炕頭擺著的一些簡單洗漱用品。


    洗漱用品旁,還有一個暖壺,竹笢編製成的外殼,裏麵是白亮亮的內膽,那是早已經消失在社會變革中的日用品,也是曾經顧清溪無比熟悉的。


    顧清溪心裏浮現出一個念頭,但是又不敢相信,她身體幾乎顫抖,緩慢地低下頭。


    她看到身上蓋著的是老藍布條紋背麵的被子,這種花色是蓼藍染色,也早已經消失在市場上了。


    她還看到了自己的身體,穿著的是一件的確良自製胸罩,而胸罩之外,自己的皮膚雪白鮮嫩,那分明是年輕時候的自己才有的。


    顧清溪慌忙下了炕,也顧不上趿拉鞋子,就拿起來鏡子看自己的臉。


    一把陳舊的塑料小鏡子,她看到了那張臉。


    年輕嬌嫩,清靈秀美,眼睛裏尤自蒙著一層霧氣,像春天裏樹上抽出的第一枝嫩芽。


    顧清溪顫抖著手去撫摸自己的臉,眼淚緩緩地從眼中溢出,她怎麽可能不記得,這是年輕時候的自己。


    那個時候的顧清溪還不是年近四十的小學顧老師,還不是那個喪夫寡婦孤苦的中年女人,她還年輕,年輕得走在路上不知道多少人回頭看,年輕得所有見過她的人都覺得這姑娘以後不一般。


    顧清溪默默地看了自己的臉好久,之後又慌忙去查了各處,甚至翻了自己的書架。


    那書架是她爹親手砍伐了家旁邊的柳樹做的,家裏窮,連買塗料的錢都沒有,不過她爹舍得下功夫,打磨下了大功夫,木質光滑柔亮,摸起來沒有任何的毛糙。


    往日用慣了的老物件帶來熟悉而陌生的觸感,這讓顧清溪越發肯定了自己的念頭。


    她重生了,回到了自己年輕沒嫁人的時候。


    顧清溪拿起書桌上的課本翻開來看,是她高二時候用的課本,上麵有一些已經有了勾勾畫畫的痕跡,她根據那些痕跡大致推斷,現在的時間是她高二那年的冬天。


    她很快又翻開了日記本,她有每天記日記的習慣,根據日記最後的日期,她確定了自己剛才的推斷,現在是三月份。


    顧清溪看著自己最後一篇日記,熟悉的娟秀小字,上麵寫著少女時期的心事。


    “今天去打水的時候,遇到了孫躍進,他排我前麵,已經打到水了,他說他喝不了那麽多,分給我一半,我不要,他偏給我。”


    “孫躍進說我們都是同學,應該互相幫助,他是一個好同學。”


    顧清溪看著這些字,險些哭出來。


    青春年少時的心事,羞澀而沉悶的自己小心翼翼地藏著,哪怕是在日記裏,都寫得如此隱晦,並不敢細說,最後甚至還要特意畫蛇添足地強調,說那是好同學應該互相幫助。


    其實隻有顧清溪自己知道,那滯緩隱晦的筆跡中,藏著多少心事和期待。


    她也清楚地記得,那一天很冷,熱水房的熱水停止供應了,住校的學生隻能就著涼水吃幹糧,後來終於來水了,大家都瘋撲過來排隊。


    當時熱水房外地上結著冰,冷風像刀子刮人臉,不少同學為了那口熱水在風中直哆嗦。


    如果不是孫躍進給自己分了熱水,她還會繼續等下去,等到天黑凍僵了也未必能排隊到。


    顧清溪捧著那日記,細細地看,看了很久後,她撕掉了那一頁日記。


    曾經孫躍進是被她放在心中最隱秘角落的蜜糖,夜晚裏想起來便有一粒糖緩緩地在心尖化開,於是她心裏都是甜蜜滿足。


    但是後來,她名落孫山,他們之間仿佛也沒什麽,甚至自己寫給孫躍進的那封信,他也再也沒有回。


    她再次見到孫躍進是半年後,他們上大學放寒假回來,孫躍進已經和她的堂姐顧秀雲談對象了,兩個人好得跟什麽似的。


    那時候孫躍進還特意跑過來自己村子裏玩兒,大伯一家子歡天喜地,見人就說他們閨女正在和這個大學生談對象,說都在首都上學,隔壁學校,以後畢業了都在大城市裏吃商品糧。


    因為是自己大伯家,顧清溪自然也見到了,見到的時候彼此都淡淡的,就像不認識,她甚至給他遞了一把瓜子,他還笑著說謝謝。


    別人問你們應該也是同學吧,孫躍進說是,一個班裏的,都是同學。


    那個時候的顧清溪倒不至於被那句“同學”傷了,事實上名落孫山的時候她就已經失去了所有她能追求的美好,況且她已經準備嫁人了。


    她隻是看透了。


    半壺熱水,她會還給他,這輩子,少女的情懷早已經化為了一縷煙消失在歲月中,曾經為那隱秘的暗戀寫下的字字句句也已經變成了看透世情的現實。


    顧清溪撕掉了那頁日記,也為自己抹去了十七歲時的心動。


    之後她走出屋門。


    這個時候是天已經亮了,院子裏蒙著一層冬日的潮氣,她爹正蹲在雞窩旁邊的籬笆處,好像在用草繩子和木頭修繕籬笆。


    東屋是灶房,裏麵冒出煙,風箱被拉得很響,應該是她娘在做飯。


    她家窮,沒壘院牆,籬笆擋不住視線,透過那斑駁陸離地伸展向天空的冬日枯枝,可以看到東邊村裏的田地,那是蓋了一層薄雪的麥子,灰蒙蒙的,蒼涼而蕭條。


    這就是八十年代北方農村的冬天。


    這是一首落在冬日裏的詩,是一幅鋪展在歲月裏的畫,是顧清溪午夜夢回時的片段。


    她屏住呼吸,幾乎不敢說話,生怕驚動了這幅畫,驚散了眼前的霧氣,一切就真得變成了夢。


    不過她爹終於起身回過頭來。


    這個時候的爹才四十歲出頭,正是後來顧清溪自己差不多要活到的年紀。


    “清溪,醒了啊?怎麽不多睡會?”顧保運看到女兒,搓了搓發冷的手,咧嘴笑著這麽問。


    顧清溪看著眼前的爹。


    她嫁出去沒幾年她爹就死了,當時死得匆忙,連個照片都沒留下,以至於後來她們幾個孩子找人家畫師憑著他們的描說畫了一幅遺像,卻根本不像。


    再之後那麽多年,爹的樣子在她心裏也模糊起來了,總覺得或許也就是那畫像的樣子吧,也或許根本不是。


    現在,看到四十多歲的爹,她一下子清晰明確起來,這就是爹。


    “這是怎麽了?清溪你沒事吧?”顧保運在晨曦之中,看到女兒眼裏反射出晶瑩的光,仿佛是眼淚,他有些手足無措了:“這孩子怎麽了?”


    說話間,顧清溪的娘廖金月從灶房裏鑽出來:“怎麽了?清溪起來了啊?”


    顧清溪怔怔地看向娘,娘是爹走了沒多久就走的,她老人家走的時候,顧清溪還沒上當小學老師,以至於後來她一直覺得,也許自己早點當上小學老師,娘就不會走那麽早了。


    如今看著這個活著的娘,看著她的眉眼,熟悉得恨不得撲過去抱住。


    這是她怎麽想也想不回來的親娘,是把她帶到這個世上的人,也是和她有著最初臍帶牽連的人。


    “清溪,這到底怎麽了?”廖金月生了兩女一兒,不過最疼這個小閨女,小閨女也爭氣,學習好,這更讓她覺得清溪值得疼。


    顧清溪壓抑下心裏的澎湃,自己的經曆太過奇特,自然是不能和爹娘說,怕嚇到他們。


    再說,那十年剛過去沒多久,大家現在日子都過得戰戰兢兢,也怕那些鬼神說,怕扯上關係遭殃,這種事自然是誰也不能提,隻能埋在心裏。


    當下低頭抹了抹眼淚,之後笑了,不好意思地說:“別提了,娘,我做了一個噩夢,夢到我醒來,咱家就剩我一個人了,你們都不見了。”


    這是編瞎話,但也是事實,二十年後,她回到這個曾經冒著炊煙的家,已經荒草半人高了。


    顧保運是男人,心思糙,聽女兒這麽說,也就放心了,又過去擺弄他的籬笆,順便把雞窩裏的雞放出來。


    一窩雞出了雞窩,頓時院子裏響起咕咕的聲音。


    廖金月探頭看了看大門口,見沒人影,便把顧清溪拉到了灶房口,壓低了聲音說:“清溪,我今天煮了五個雞蛋,這個有營養,能補腦子,你快點吃一個,晚上去學校,帶上另外四個,別讓你嫂看到,不然她又不痛快了,你趁熱快吃。”


    說著,就往顧清溪懷裏塞。


    顧清溪握著那雞蛋,熱燙的雞蛋,這是娘一早偷偷躲著嫂子煮好的,她認為給自己補了自己能學習好。


    年少時的顧清溪不懂事,也就享受了母親這份私底下的寵愛,但是後來經過許多事的顧清溪卻再也無法安然地吃下那口雞蛋了。


    不過她沒說什麽,隻是讓娘先收起來,熱好了,等下吃。


    說話間哥哥嫂子那邊進門了,大冬天的,兩個人凍得鼻子尖都是紅的,開口說話周圍彌漫著白氣。


    “清溪起來了,怎麽沒讀書?”她哥顧建國笑著說。


    嫂子陳雲霞倒是沒說什麽,徑自將鐵錘子鐵鑿子扔在一邊去了。


    現在這天兒上著凍,地裏沒什麽農活,兩個人一大早去河裏打魚,看那樣子沒逮到什麽。


    “沒,也不著急這一會兒功夫。”顧清溪笑著說了聲,鑽進了灶房,幫著她娘一起收拾,一家子準備吃飯了。


    冬天有一個最不好,灶房距離堂屋遠,從灶房裏把飯碗端過去堂屋,一路上白氣散得快,沒怎麽吃就涼了。


    顧清溪便讓她娘廖金月端著幹糧篦子:“娘,我把這粥裝鐵盆裏端過去,你先把這個端過去吧。”


    廖金月沒多想:“成。”


    顧清溪將那熱騰騰的棒子麵粥從大鐵鍋裏盛出來在鐵盆裏,用木頭蓋蓋好了,之後又拿來一個厚實籠布,將那五個雞蛋包起來,一口氣都拿過去。


    到了堂屋,她笑著說:“哥,嫂,別管咱逮沒逮到魚,今早上都辛苦了,咱娘說咱這一家子今天開開葷,煮了五個雞蛋,一人一個,快趁熱吃吧。”


    說著,打開那籠布,於是五個白胖的雞蛋便逐個從籠布裏滾到了帶著斑駁紅油漆的老舊木飯桌上。


    其中一個,調皮地滾到了邊緣,幸好被飯碗擋住了。


    顧建國愣了下,陳雲霞看著那雞蛋不吭聲,顧保運糙人沒多想,唯獨廖金月,那臉色瞬間變了。


    她辛辛苦苦私底下攢這五個雞蛋,是想讓閨女補營養,閨女怎麽竟然都抖擻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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