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漆黑的、淒風苦雨飄零的深秋之夜。(.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說)


    幾輛絡車排成一行在長城腳下那黃土驛道上艱難地行進。幾十名護衛軍士的油衣早就被雨水淋透了。他們腳下的牛皮靴子踩在泥濘的道路上出一陣咯咯吱吱的、古怪的響聲。看得出來他們都是訓練有素的。盡管是在這樣惡劣的天氣行軍也盡管是走在這樣的道路上但精神抖擻隊伍整齊。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叫苦更沒有人敢歪邪踉蹌。既使偶而有人不慎跌倒了也會立刻爬起來追上隊伍繼續趕路。


    走在隊伍最後麵的是這隊兵丁的領隊、馬陵峪總兵範時繹。這是一個四十五六歲的漢子四方臉一字眉神色冰冷嚴竣也帶著幾分傲岸。他是朝廷的三品大員按規矩是可以坐大轎的。但是因為今天的差使要緊他除了座下騎著的一匹棗紅馬外與兵士們沒有什麽不同。隻是從他那睜圓了的眼睛和不時四顧的神色裏才依稀看出他的緊張和不安。


    突然走在前隊的一個兵士飛馬跑了過來滾鞍下馬行了一個軍禮請示道:“稟軍門前頭三河口漲水石橋衝坍了咱們的車全都過不去。是走是回請軍門示下。”


    範時繹把臉一沉:“逢山開路遇水架橋是當兵的本份這還用得著請示嗎?你立刻到前邊和靠山鎮那邊連絡。告訴他們這是十三爺親自派的差使不許出了點兒差錯讓他們都小心了!”


    “是標下明白。不過剛才奴才到前邊看了水流確實太急幾次架橋都沒能成功。奴才請軍門示下能不能繞道走沙河店那裏的橋結實些……”


    範時繹擺手讓車隊停下他自己拍馬向前對那報信的兵士說:“走帶我到前邊看看。”


    “紮!”


    範時繹帶的這支隊伍是善撲營馬陵峪大營的。他們隸屬軍機處和直隸總督雙重統轄是專為拱衛清皇陵而設的。可以說是支名符其實的“禦林軍”也一向以訓練嚴格、勇敢善戰而著稱在滿漢八旗中享有根高的威望。範時繹來到河口時隻見山洪暴濁浪滔天大橋又正處在兩股激流的交叉口上滾滾波濤在這裏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河對岸和這邊都有無數兵士冒著生命危險在奮力架橋。可是剛剛架起來又迅即被激流衝垮。河水濺起的浪花水霧迷得人連一尺多遠都看不清楚。兩岸兵士們雖極力呼喊著什麽可誰也難以聽到。就在這時突然從河對岸射來幾支火箭有的因力量不足而掉進河裏但卻也有一支飛到近旁。兵士們連忙撿起遞給範時繹他拿起一看原來正是十三爺的將令。隻見上麵寫道:“敕令:範時繹等不必造橋可迅繞道沙河店。務於明日晚間抵達並在太平鎮宿營待命此令。怡親王允祥即日。”


    範時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下令兵士們用火箭向十三報告:範時繹遵諭請王爺放心。(.mianhuatang.info無彈窗廣告)然後命令部隊回頭向西沿長城腳下逕向沙河店而去。次日傍晚他們這支軍隊便來到了沙河店上的太平鎮。範時繹那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他可以向皇帝身前的這第一寵臣十三爺交差了他們這次冒雨行軍是奉了十三爺密令的。他們押解的也不是普普通通的百姓而是十四爺允禎身邊的宮女和太監而且其中還有一位是十四爺的心上人喬引娣。十三爺允祥在給範時繹的密令上寫得很清楚要他“密送北京交我處置不得委屈褻瀆”。當喬引娣等四十三名“欽犯”被他押上囚車之時十四爺允禎那暴怒的神情和無可奈何的樣子還時刻銘記在他的心頭。範時繹是帶兵的也是十三爺一個提拔出來的軍官。不管他自己當時是怎麽想的也不管十四爺對他是什麽態度他都必須遵從命令遵從十三爺的令旨所以這一路上他可以說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生怕一個不慎出了點差錯他可就無法交差了來到了這沙河店後他還是不敢鬆心趟著雨水在尋找著最安全也最合適的住處一個戈什哈知道他的心思上前來悄聲說:“軍門您別犯愁。小的剛才進鎮時就見到一個廢棄了的關帝廟。依小的看咱們總共也就是八十來號人湊合著住一宿保管平平安安地、出不了事兒。”範時繹隨同手下人看了一遍也覺得這樣安排很好。就下令讓除了蔡懷璽和錢蘊鬥兩人之外的所有男犯都住在關帝廟由軍士們嚴加看管他自己則帶著十二名女犯與錢、蔡兩人包下一座客棧住下。那些“男犯”們都是太監諒他們也不敢跑就是跑、也跑不出去。


    不大一會那個戈什哈又回來了說:“回軍門奴才的差使辦得很順利找了一個字號很響亮的沙河老店。這個店開了有上百年了請爺讓兵士們把號褂子全都脫了、咱們扮成老百姓住進去他們認不出來的。”


    店老板聽說有這麽多的客人早就在門口恭候著了。一見麵就說了一大車的好話又殷勤地送湯、送水侍候得十分周到。範時繹來到喬引娣車前陪著十二分的小心說:“喬姑娘咱們今天隻好在這裏打尖了。您還有蔡先生和錢先生都是我的東家。好歹請體諒我們下人的難處將就些吧。到明天咱們順順當當地趕路就是回去遲了主子也不會見怪的”。


    店主人簡直看得愣住了。他怎麽也想不到這位穿著鮮亮、氣勢非凡的“老爺”竟是這幾輛破車上坐的人的“奴才”。喬引娣下車時店老板留心地瞧了一下也沒什麽特別的地方嘛。不過她那蒼白得令人不敢逼視的臉龐和一雙明豔照人的眼睛卻是他從未見過的。隻見她緩步走下車來表情木然地慢步走進店裏又在範時繹的帶領下登上樓去在一張桌旁坐定卻一次也沒有開過口。


    這是一個三間全部打通了的酒樓。雖有屏鳳隔開但依舊是聲氣相通。在他們到來之前已經有五六個人在這裏吃酒了猜拳行令鬧哄得很厲害有人也早已是醉意醺然。一下子又來了二十多人把一個小小的樓座擠得滿滿騰騰再也沒有可以自由走動的地方。蔡懷璽厚著臉皮向範時繹說:“喂老範再往前走我們可就吃不上這麽好的飯了。您能不能開恩給弄點酒來喝?”


    範時繹一笑叫了酒保過來吩咐:“你去給這一桌來一壇三河老醪。另外也給下邊的弟兄們各送去一瓶。我們天一明還要趕路今晚不能喝多了。”


    “好咧給老客上酒了!”那夥計叫著跑下去了。


    酒一上桌蔡、錢二人就放肆地喝上了。範時繹向喬引娣那邊瞟了一眼見她不聲不響地坐在那裏既不動筷子也不向別人瞧上一眼隻是一個人悶悶地想著心事。範時繹知道自己的身份當然不敢過去勸她。所以這一餐飯盡管還算豐盛卻吃得冷冷清清。


    東頭另外那桌客人卻又是一番情景就連穿著打扮也大都與眾不同。一個身穿青衣的人大大咧咧地坐在那裏看樣子像是位道士。他頭上挽了個髻兒披著雷陽巾年紀也就是二十上下。聽那邊滿座的人都尊稱他“賈仙長”好像還頗有點道行似的。隻聽他朗聲說道:“你們誰也別鬧了貧道知道你們的心意無非是要在下多喝兩杯好讓我給各位推一下造命。其實人的造化乃與生俱在非大善大惡不得更易。就今天在座之人來說有人就要橫死刀下。我把話全說白了不是給人平添許多心事嗎?曾靜老兄你是東海夫子呂老先生的門下你說貧道這話對也不對?”


    那個叫做曾靜的人冷冷地說:“不。學生乃是儒生從不相信什麽神鬼之說對先生大才也不敢奉承。不過大家今天既然在這裏相會我也不想掃了眾人的興。你若能說出我的身世來我就服了你。”


    賈道長哈哈一笑說:“好你聽貧道說來:你三歲喪父七歲喪母舅母收養了你想逼著你學生意你又逃回家裏。你的伯父想侵吞你家財產曾逼得你幾乎自殺。後來得到嬸母的接濟才得逃到山東投在東海夫子呂留良門下。呂留良死後你重返湖南收拾家業迎養嬸母教讀為生――請問我說的可有一句虛言?”


    曾靜幾乎被他驚得呆住了他喃喃地說:“不不不你你賈道長不是人……你你是鬼……你一定是在哪裏打聽過我的慘史……”


    “哈哈哈哈……想我賈士芳自幼出家在龍虎山上修成道家三昧。今日到此不過是奉師命救人濟世而已豈有打聽得你的家史又到處向人賣弄之理?今日既然有緣我倒要奉勸你一句:你身邊已經布滿了天羅地網就要大禍臨頭了請早做處置免得走投無路之時那可就後悔晚矣!”


    聽他說得這麽篤定曾靜早就嚇倒在那裏不敢言聲了。可是這情景卻被範時繹帶來的兵士看了個清清楚楚有的人就躍躍欲試地也想來問問自己的休咎。範時繹知道自己肩頭擔子的分量他在一旁冷冷地說:“道長你不夠安分啊!你挾技入世淆亂視聽這本身就犯了天條。在下勸你還是收斂一些吧。”


    範時繹的話剛剛出口那位賈道長就走上前來說:“這位客官貧道在此有禮了。我不用多說可是我知道今日這裏您的地位最為顯赫您的話也許有些道理。但我不違天行事天又豈奈我何?你看――”說著隻見他把手指一彈滿樓上的蠟燭突然一齊熄滅樓上頓時漆黑一片。黑暗中隻聽賈士芳像在一個十分遙遠的地方說:“眾位是不是太黑了?今天是十月二十六不該有月亮的。我願借來一片清光為各位佐酒如何?”


    說話間外麵漆黑的夜空中突然濃雲散去在透明的、粉紅的蓮瓣中閃出一輪明月來把一片清輝的月光灑得滿樓光亮無比。賈士芳笑著說:“這就是貧道可以說到辦到的證據。此樓為我設此雨為我興那河為我漲彼橋為我坍。這座樓上的人今日能在此聚會也全都是天意。小道不過聊盡人事而已豈有它哉!”


    範時繹此刻早被他驚得呆住了他想起今天這趟差事。竟然會辦得如此意外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他手按劍柄厲聲說道:“你是白蓮教的人吧?在下雖是武將卻是文進士出身自幼飽讀詩書何事不知?這種顛倒五行的微末小術不過是前朝徐鴻儒的故伎重演罷了。我告訴你要放老實點回你的山修你的道不然三尺王法正為你而設!”


    賈士芳將手一揮月光不見而燭台複明。他起身向範時繹一躬說:“多謝指教。你的話與家師所說一樣都是千真萬確的道理。所以我不能駁你但請相信我也不是白蓮教。我乃江西龍虎山上婁真人的關門弟子此次出山是為要了卻一些塵緣。我不悻理違法從善行事你鋼刀雖快大概也難殺我無罪之人。”


    錢蘊鬥連忙出來圓場說:“道長此話說得過份了。真人麵前不說假話實不相瞞這樓上的人一多半都是欽犯。請問此去京師吉凶如何?”


    賈士芳苦笑一聲說:“唉生死事大其理難明。足下若一定要問貧道今日隻能說兩個人。”他用手一指喬引娣和蔡懷璽說“就這二人來說結果就大不相同。有人可能會身異處有人也許會大富大貴。但生未必是歡死也未必是哀。君子知命守時日後自有分曉。”


    範時繹心中猛然一驚:嗯這道人為什麽單單說了他們二人?範時繹接到的軍機處指令上第一個要拿的奸人就是蔡懷璽而命令他解京的內侍中也分明寫的是“喬引娣等四十三名男女宮人”。這道士一開口就說了他們倆人難道他……再回頭向西邊一看那幾個吃酒的客人好像也在關注著這裏。他們那旁若無人的氣勢和腰間掩藏著的兵器都說明他們不是平常百姓。他正要說話坐在樓下的一個兵丁跑上來在他耳邊悄悄說“有位總督大人在樓下專候”。範時繹機靈靈打了個寒戰輕輕地自言自語問:“嗯來者是何人呢?”他立即下令:“大家都已是酒足飯飽了咱們明早還要趕路都下去睡覺吧。”回頭又向賈士芳抱拳一揖“道長神技令人歎服。在下敢請道長留下行止住處日後我一定專程前往拜訪請教。”


    賈士芳微微一笑:“出家人四處漂泊哪來的行止住處?有緣自然還會相見無緣時說又何用?”


    範時繹心中忐忑不敢在這裏來硬的便一笑說道:“那我就隻好靜候仙長大駕了。”說著領著眾人下了酒樓。來到樓下一看剛才軍士通報時說的那位“總督大人”原來竟是老熟人李衛。早年範時繹在四川成都當城門領時兩人曾朝夕相與。可是如今李衛步步高升已經是封疆大吏了他不早不晚地在這種時候到這種地方來又是為了什麽呢?他正在愣卻聽李衛身後有人說:“範時繹你這狗才連我也不認識了嗎?”


    範時繹急忙抬頭看時原來十三爺允祥正麵帶微笑站在李衛的身後。慌得他連忙打下馬蹄袖跪了下去:“奴才範時繹給十三爺請安。奴才怎麽也想不到十三爺會冒著大雨連夜趕到這裏來這兒離著靠山鎮有五十多裏路呀!十三爺奴才瞧您的臉色不好一定是受了勞累又犯病了。您怎麽不知會奴才一聲奴才也好派人去接您哪……”


    在一邊的李衛接上話頭說:“老夥計我們也有好幾年沒有見麵了吧?要沒有大事十三爺能這樣急著趕來嗎?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哥子範時捷已經升任巡撫了。好嘛我的這些舅子哥兒們雖然一文一武可是都在升官你們家墳頭上直冒青氣呀!站好了聽十三爺交代差事吧。”


    允祥點點頭說:“範時繹響鼓不用重錘今天這裏的情景我都聽下邊的人說過了。你瞧又是能夠呼風喚雨的道士又是身攜刀槍的強人大意不得呀!你立刻將這裏的事情和衛士全交給李衛然後馬上跟我回到大營。我要去向十四爺傳旨也想順便看看他你隨我一道去好了。”


    範時繹不敢多說連忙把這裏的情景一一報告了。李衛聽了後在一旁說:“十三爺您和老範隻管放心到後邊睡覺去這裏就交給我吧。道士也好強人也罷都由我來對付保管萬無一失。不是我吹牛治不了他們我也枉稱這‘鬼不纏’的綽號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叫來軍兵們部置關防守衛的事情。聽見樓上的人仍在大呼小叫猜拳行令地鬧騰一個念頭突然閃過心頭:我倒要看看是什麽人敢在這裏如此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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