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拱衛司指揮使沈茂林。」


    不知哪裏傳出一個聲音。可沈茂林此刻神情恍惚,所以沒有深究,便輕哂道,「是前指揮使,我早已被皇上革職,現在呀,和路上的乞兒並無二致。」


    第七十九章 守諾


    說完這句話,沈茂林心中咯噔了一下,轉過頭,瞠目朝身後望去。


    後麵沒有一個人,隻有一隻覓食的野狗,口中叼著半個包子,眼睛被飢餓逼得發亮。它見沈茂林看著自己,仿佛怕他過來與自己搶食似的,銜著包子溜牆跑掉了。


    沈茂林蹙眉轉過頭來,聽著前麵咆哮的水聲,以為自己方才聽岔了。可就在他摳了摳耳朵,再一次看向泉中自己被水花割碎的倒影時,那個聲音卻又一次從腦海中浮了起來。


    「從朝廷重臣到無名鼠輩,箇中滋味,你可嚐遍了嗎?」


    沈茂林這次聽得再清楚不過,驚得抓緊欄杆,眼睛透過雕飾朝裏麵窺視。他依稀看見一團深紅色的暗影,像血淋淋的剛被從母腹中拽出來的嬰孩,蜷在泉水之下,閃動著詭異的黃光。


    「你是誰?」沈茂林唇齒中磋磨出三字,身子靠在欄杆上輕輕戰慄。


    聲音沒有回答,反而朝他拋出一句直摜心底的詰問,「被世界拋棄的人,可以盡情地去憎恨這個世界,而你所有不幸的開端,就是這座城,這座章台城,我說的不錯吧?」


    泉水震動,下方的影子卻愈發清晰:一團猩紅,中間豎著一條暗黃色的細縫,細看去,像是某種動物的眼睛。沈茂林呆望著它,感覺整個肉體和魂識都要被它吸進去。他忽然覺得很怕,被朝陽烘熱的後背剎那間被冷汗浸透,於是忙不迭地抓著欄杆起身。


    「我可以幫你的。」似是看出他的恐懼和懷疑,聲音追了過來,池水翻湧,拍打在欄杆上,濺起一片冰涼,「我可以幫你,幫你毀掉你所憎恨的一切,讓你成為這座城的主宰。」


    沈茂林頓住步子,回頭,眼神迷茫,唇舌打結,「可這座城是......阿申的。」


    聲音笑了,如巨浪翻滾,接連在他腦海中炸開:「你看,隻要有共同的恨,你我之間便能達成共識。」


    ***


    麵前的菜已經見底了,酒卻還剩下一半。 澹粉樓的店小二見東方既白夾起了最後一顆花生米,忙殷勤地上前詢問,「今兒有現宰的豬,姑娘要不要再添個蒸豬蹄肚?」


    東方既白用發紅的眼角斜乜他,哼笑一聲,「不用,你再......再去給我涼拌個金針就......就好,多......多放辣子。」


    小二應聲轉身,將汗巾在肩頭甩得脆響,口中默叨:這個東方道長真是惜財如命,即便醉成這般還是不忘把口袋捂得緊緊的,想從她手裏摳些銀子出來簡直比登天還難。


    想著不覺回頭,卻見那小道姑正用筷子去蘸盤底剩下的醋,嘬了一口筷尖後,就著喝了半杯酒。小二搖頭,「窮酸可憐相,真是白瞎了這麽一副好模樣。」


    「說誰呢?」廚子們看著他問了一聲。


    「沒誰,」店小二靠著門檻,將嘴裏的瓜子殼啐在地上,「涼拌金針一盤,多多放辣子。」


    出了酒館,東方既白蹣跚著朝前,邊走邊將酒壺在耳邊搖了搖。聽裏麵極輕微的碰撞聲,她笑得見牙不見眼,自誇道,「小白,挺厲害的,酒量見長啊,以前喝三兩就醉得不省人事了,今天竟然喝了差......差不多一......一壺。」


    迎麵撞上來一陣薰風,撲得她頭腦愈發昏沉起來,可裏麵那一股幽香,卻惹得她猛地頓住步子,前後晃了幾下,勉強站穩。


    「杏......杏花......」她深吸了幾口氣,笑著說出這兩個字,說完卻皺起眉頭,腦海中現出一瞬間的清明:怎麽會有杏花的香氣呢,這章台城中可一株杏樹也沒有啊。故而當時被阿申遣到南疆,她生平才第一次見到了杏林,第一次聞到了杏花的的味道。


    難不成......是枯木巷的那株杏樹?


    東方既白瞪大眼睛,本就染上了酒氣的麵色因激動而更加通紅。可旋即,她便搖頭自哂:怎麽可能?他等了上千年,那花兒都沒有綻放過一次,又怎會在一夜之間盛開?


    她笑著用手背去貼自己發燙的臉:小白啊,你是真的吃多了酒,連香氣都辨不清了。


    後麵跑過來幾個追鬧的孩童,其中一個不留意撞上了東方既白的後腰,將她撞得一個趔趄,差點倒在地上。她氣急,指著小孩兒的背影叫,「跑那麽快,有狼追你呀。」


    小孩兒回頭笑著,「姐姐,對不住了,可再不快點,枯木巷的落花都要被撿完了。」


    「什麽?」她將信將疑著,追問一句。


    「枯木巷長了好大一棵杏樹出來,我娘說,是天上的仙樹掉到人間了。」


    孩童們一溜煙跑沒影了。東方既白在原地怔了片晌,忽然拾起步子,朝他們離開的方向追去。


    她一路暈暈乎乎地走,腦海中走馬燈似的綿延而過無數個念頭,有的模糊,有的清晰,可是最後,在看到前麵那株如落雪一般揮灑著花瓣的巨大的杏樹時,所有的紛亂都沉澱了下來,化為一個定格的畫麵。


    它和夢中一樣:百裏瑤華,遮天蔽月,像碎玉,又如霜雪。


    「一角栽杏樹。」東方既白像被它下了蠱,雙眼發直,被身後的人群推擠著朝前。


    「喂,你到底走不走。」有暴脾氣的人在後頭催她,她回過神,連聲道著歉讓到街角,低頭時,才發現自己身上那件杏花裙早已皺皺巴巴,裙角開了線,被她拖了一路。<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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