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搖頭,「當時我聽不懂他的話,更不知他沒日沒夜地在山窩窩裏跋涉是為了什麽,可回家以後,我才知道,他做這一切,都是為了著書,著兵書。」


    「回去之後,大哥便閉門謝客,潛心著述,將搜集到的資料和心得一一歸類,去粗存精。他每日都在廢寢忘食地伏案書寫,不明白的時候,還會去求助軍中的士兵。春去秋來,寒往暑至,對他來說,是用竹簡的厚度來衡量的。」


    「有一回,家中客來客往的十分熱鬧。哥哥卻是十分嫌棄這分熱鬧的,於是三九寒冬,他一人跑到城外的野山中書寫兵書。那山的東嶺嵌著一條深塢,地勢平緩寬闊,塢中本有溪水淙淙,冬日卻結成了長長的白冰。我記得有次我帶著吃的用的去看哥哥時,他正坐在冰上凝思,周圍除了鳥雀和鳴,容不下一點人間喧譁。那時季媯已經告訴我,她喜歡哥哥,可我在看到大哥的那一刻,便知道她的一番真心要錯付了。」


    她笑著搖頭,目光悠長,「大哥這個人啊,心裏已經被填得滿滿的,再也容不下它物了。」


    阿申垂眸,「我在紀國,也知道閔國的孫小將軍著了一本兵書,有幸,我也找來了其中的幾章......」


    滕玉歪著腦袋,「你覺得這本書寫得如何?」


    阿申笑,「我當時就在想,幸好幸好,這書隻著了一半,若是寫完整了,我軍該如何抗敵呢?」


    滕玉知他這話半是玩笑半是實話,於是道,「不過這本書很快便要完成了,雖然後半部,不是我大哥親著的。」


    阿申思忖片刻,抬頭,「是......孫起?」


    滕玉凝神,半晌後,輕一點頭,「二哥應該是羨慕大哥的,我記得小時候,他總是和我一樣跟在大哥後麵,像兩條甩不開的小尾巴。不過我總是沒臉沒皮地賴著大哥,讓他陪我玩兒,而二哥與我不同,我覺得,他一直在效仿大哥。」


    「效仿?」


    「效仿,」滕玉堅定地重複了一遍,「大哥喜歡做的事,二哥通通都會去做,習武、著書......」她一頓,「甚至,他還曾和大哥一同奔赴沙場。不過他總做得不夠好,或者說,沒有大哥做得那般好。很奇怪,我覺得二哥並不是沒有天資和悟性的人,平時一起玩的時候,他的鬼點子總是最多,可能是因為開蒙太晚了吧。」


    阿申看著她,「你二哥也上過戰場?」


    「一次,」滕玉抿唇,「後來,便再沒有去過了。」


    「他受傷了?」


    滕玉點頭,後又搖了搖頭,「身上的傷倒是不重,可是心傷難愈。那是他第一次經歷戰場廝殺,未免倉皇,竟然被敵軍擄走。二哥被紀軍關在豬圈中一天一夜,當大哥殺入敵營找到他時,他正被幾個士兵壓在地上舔食穢物。」


    「有如此不堪的經歷在前,二哥後麵就再未上過沙場。那段日子他很是消沉,總是一個人坐在杏池旁發呆。我怕他難過,常到杏池旁陪他,而那兩條龍似乎也感知到了二哥的心思,總是倚靠在他的腳旁,長身在水下半潛著。」


    「那時還是兩條龍?」阿申沒來由問了一句。


    滕玉「啊」了一聲,疑道,「當時還未發生同類相食之事,阿申,你為何對這件事如此介意?」


    阿申沖她一笑,「隻是隨口一問,」旋即又道,「滕玉,你陪孫起養傷的那段日子,他有沒有提起過孫少卿?」


    「提倒是提過,他說,這場仗,大家隻記得那個捨身救弟的少將軍,卻無人知道,他被毆打折磨,被逼著吃下豬槽中的穢物,也沒有把軍中的機密吐露。」


    「不過這話絕非是對大哥的怨憎,而是一句自諷,他說完便囑咐我千萬不要將這件事告訴大哥,以免他徒增煩惱。他還指著那兩條龍說,龍生九子各有所好,他和大哥雖不是同胞兄弟,但總有一日,他也會找到自己的位置。」


    「他......找到了吧?」


    阿申這話令滕玉心頭一跳,她強壓下慌亂,鎖眉道,「二哥在大哥受傷後,替他續寫兵書,快要寫完的時候,我父王到孫府親閱,看完後,稱二哥為不世之材,當即封他為左司馬,讓他訓練車兵。這次豫章之戰,二哥本是要自己出征的,不過義父覺他缺乏閱歷,怕重蹈那紙上談兵的覆轍,故命他留守閩都,想他先在練兵上累積經驗,再赴沙場。」


    說到這兒,滕玉深深吸了口氣,頓了片刻後,才看向阿申,「你跟我說句實話,你是不是在疑他?」


    阿申凝她一會兒,慢聲道,「我沒有證據。」


    「滕玉正色,「但你心裏疑他,對不對?」


    阿申搖頭,但這個動作卻沒有否認的意思,「滕玉,你二哥和他養的龍,」他皺眉,認真地打磨後麵要說的那句話,「我總覺得,他們兩者之間的關係沒有我們看到的這麽簡單。」


    「什麽意思?」滕玉咬著下唇,旋即又鬆開,急道,「二哥他也是偶爾在溪澗中看到了小龍,心生憐惜,收養了它們罷了。」


    阿申沖她一笑,笑容中卻不含任何一點情緒,「龍是靈物,怎麽會如貓狗一般,誰人多餵了兩頓飯,從此便跟定了誰。」


    滕玉身子一抖,「你的意思是,二哥和龍的淵源遠比我們看到的深得多?」


    阿申低頭看著船板上晃動的光斑,滯了片刻,方才輕聲道,「我十一歲那年,父親招待過一隊從百濮之族過來的使者,我在他們隨身的器皿中,發現了一塊青銅盉蓋。」<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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