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如水,竹影交錯,阿元就著頭頂漏下來的月光,按下琴弦,聽那聲空靈浮起,任思緒被弦聲帶遠......


    見他第一麵,是在十八年前的上元節。


    那天,他因爭搶一個凍實了的包子,失足落水。河水冰冷刺骨,透徹心肺,卻不及岸邊圍觀之人的言語傷人。


    「三九寒冬,這小乞兒淹不死也要凍死了。」


    「死了倒也罷了,但今日燈會,河中浮屍,豈不礙眼?」


    「呦,你可別在這裏裝好心,比得咱們都心如鐵石似的,你倒是去救啊。」


    「我才不要,我凍成冰疙瘩,家裏人豈不傷心斷腸?這乞兒便是死了,也無人為他落淚,也免了他一生悽苦半世荒涼......」


    他在河中掙紮,撲騰出的水花兒卻越來越小,身子沉重得如一塊鐵石。眼看就要被河水淹沒頭頂,卻聽到前麵「嘩啦」一聲水響,未幾,腰身被一隻胳膊托住,帶給他一股暖意。


    「別怕,靠在我身上就好。」


    那人的話在他耳旁墜落,他被水迷得睜不開眼,隻輕輕點頭,仔細品味此生感受到的,人世間的第一抹溫情。


    醒來時他發現自己裹著棉被,躺在一張溫暖的大榻上,正疑惑身在何處,耳邊忽然傳來輕嗽聲。他偏頭,看清楚了那個救了自己的人:他也裹在被子下,隻露出一個腦袋,麵色青白,渾身發抖,見他扭頭,卻仍強擠出一個笑容。


    「恩公。」他不知該說些什麽,嘴唇顫了幾顫,滑下熱淚,斷了線似的,怎麽都止不住。


    「叫你阿元好嗎?」他似是不習慣被人感激,搖著頭,伸出手搌幹他的淚痕,「今天,是上元節呢。」


    「公子......願意收留我?」


    他笑,「救你一時,總不能再丟了你吧。」


    從此,章台城少了個小乞丐,多了一個名叫阿元的幸福小孩兒。因為他身邊,有教他讀書識字、彈琴作畫的公子,還有陪他玩耍照顧他食寢的喜寧和思安......


    年歲流逝,他知道他們中有些不是人,也慢慢參破公子的身份,可是這些算得了什麽呢?與他得到的這些溫情和愛相比?所以,他也把他能給的、他所有的都饋給了他們。


    除了,一個人......


    阿元又撥動一根琴弦,聽弦聲飛入雲間,化成一聲悽厲雁鳴,方才垂頭闔目,低喚出那個人的名字:清歡。


    第六十章 承諾


    第一次見到清歡,是在病癒之後,那天阿元走出屋門,在喜寧的陪伴下到廊上曬太陽。眼睛久未見光,所以方一推門,便被暖陽照得睜不開了,勉強撐起時,他看到一個人,踮腳站在廊凳上,正在取掛在高處的一盞金魚花燈。


    「清歡,」喜寧叫她,「阿元來了。」


    「唔。」清歡應了一聲,卻沒有回頭,將花燈取下,輕輕吹去上麵的浮灰,抱著它下了凳。


    可隻這一聲,他卻認出她來,在病榻上燒得頭昏腦熱時 ,他無數次聽到她的聲音,雖然那些體貼的話沒有一句是對他講的,他卻仍然倍感親切。於是朝她迎了上去,雙手慌亂地在身前行禮,「清歡......姐姐。」


    清歡麵無表情地看著他走過來,擦肩而過時,側頭輕道,「你倒是好了,公子卻因救你嗆了冷水,他本就體弱,這次寒氣入肺,郎中說,他恐怕是養不好的了。」


    阿元聽這話如五雷灌頂,身子僵住動彈不得,隻瞪著清歡,眼中蓄出兩泡淚來。


    喜寧見他麵色如紙,忙推著清歡朝屋裏走,口中道,「他一個小孩子,你怎麽能對他說出這樣的話來?你忘了公子怎麽囑咐你的了?」


    清歡甩開喜寧,怒目望向兩人,正欲反駁,忽聽到窗後一陣劇烈的喘咳,於是麵色一滯,不再同兩人糾纏,快步走進屋裏。


    片刻後,有藥香從窗縫中溢出,阿元呆看窗紗上映出的兩道影子,恍惚道,「我是不是......是不是害了公子?」


    喜寧聽了這話,慌亂地揮手,「你可千萬別瞎想,清歡這個人吧,一向是......」


    「傻孩子,」思安不知何時走到了廊上,看了一眼雪後晴空,把阿元的手抓在掌心,「你是公子不顧性命救下的孩子,他心甘情願救你,這世上,便再沒有他人可以因此責怪你。」


    他笑,「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意,或許是天可憐見,才將你帶到公子身邊的,阿元,你是上蒼送給我們的禮物呢。」


    本是一句好心的安慰,可思安自己也沒想到,他這話竟一語識破天機,成就了阿元,也變成了捆束住他的命數。


    ***


    翠竹被風催動,抖起一片濃鬱的輕紗。思安和喜寧站在窗前,聽林中弦音嘈嘈如急雨,不約而同嘆了口氣,誰都沒有說話,卻都知道彼此在想些什麽。


    喜寧終於按捺不住,扯了扯思安的袖管,愁眉苦臉道,「思安,你說的是真的嗎,公子他真的想步入空門?他真的想去去瞿曇寺?可是,可是他明明告訴我,他喜歡我做的煎鮮魚的。」


    思安輕聲嘆氣,伸手在喜寧腦袋上胡亂抓摸一把,「若沒有發生這件事,若咱們幾個還能在章台城安穩度日,我本想告訴他,讓他不要再顧著咱們,去過他自己的日子。可是現在朝不保夕,莫說去瞿曇寺,就連下一程落腳之處,都不知在哪兒呢。」


    話落,他望向森森竹影,嘴角輕噙起一抹笑:「喜寧,我有時候會想,阿元他,在公子走了之後,對咱們兩個就好像......好像黑暗中的一點螢光呢......」<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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