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既白垂下眼瞼,看井沿上被夜風吹得嘩啦啦作響的黃紙,「後來我長大了,偶爾會想,他們是不是也因棄了我而心存愧疚,所以要補償......」


    說到最後,她自己都覺得這不過是在自欺欺人:若真的想補償,還會狠心將她丟棄嗎?若當年,她沒有七拐八繞撞進碧山,遇到阿申,恐怕世上早就沒有她這個人了。


    想著,便不覺垂頭自哂,抬眼,卻見況尹朝自個望過來,眼眶蓄淚,看見被她發現,慌忙轉身用袖子擦拭。


    這傻子,東方既白在心裏嘆了一聲,心頭卻浮起一股熱流,剛想說些什麽,又見阿申拿起那官紙,對著上麵紛亂的墨跡眯眼細瞧。


    「皮......影......」


    過了半晌,他用手指點了點上麵兩團淡灰色的墨印,輕道,「你們看,這兩個字,像不像『皮影』。」


    東方既白還沒說話,況尹已經先湊過去,辨別半晌後,在自己手心寫了幾筆,後對著阿申重重點頭,「看筆畫走勢,像的。」


    阿申凝著紙張,片刻後又看向東方既白,「你方才說,那天他們帶你去看了皮影?」


    「是,」她心神不寧地回憶,「應該是,我有印象,台上緊鑼密鼓,影人槍來劍往的,」她皺眉,「可我不記得演得是什麽戲文了,一點都想不起來......」


    說到這兒,她聲音一滯,想起阿申講的那個故事,訝然道,「太祖年輕時,不是演過皮影戲嗎?」


    她腦中亂糟糟的,各路想法匯在一處,卻不能將它們一一捋明白,隻能求救般地望著阿申,「是......怎麽回事啊,那日,到底發生了什麽啊?」


    「他們定是發現了一個秘密,所以才倉皇逃走,」阿申凝著院牆那邊的流雲,它們或散或聚,欺須改變如蒼狗。


    「這件事,也定於那皮影有關......」


    說罷看了一眼東方既白,在心中壓下一句話:你爹娘帶你去看皮影,並非因為心存愧疚,而是要用你做掩護,後來丟下你逃走,更是完全沒把你的性命放在心上。


    他心頭一悸:小白,你可真是個倒黴蛋啊。


    「阿申,」東方既白輕輕搖他的袖擺,「你是說我爹娘不是因為厭棄我才走的,而是要逃命?那我......」


    「隻是猜測,」阿申見她一副神思恍惚的模樣,生怕她想到更深一層,忙將她的思緒引到另一件事上,「小白,名冊上共有三人,除你爹娘外,應該還有一人也潛伏在章台城中,你仔細想想,可曾見過那第三人?」


    「沒有,」東方既白搖頭,復又看著他,「其實,我連爹娘的臉都記得不太清楚了,又怎麽會記得別的。」


    「也對,」阿申搓弄手中的官紙,聽那沙沙聲起,輕道,「他們行事縝密,平日,或許隻靠書信聯繫,隻是不知這第三人,如今又去了哪裏,是否還活在世間。」


    「那我......爹娘呢?難道......」東方既白突然不知該以何種情緒來麵對這件事?她本以為他們拋棄了她,可現在知道二人失蹤,定然是凶多吉少,她卻忽然又對他們恨不起來了,甚至,還產生了一種本不應該出現的悲哀,為了他們,也為了自己。


    阿申不答,稍頃,把官紙塞進她手中,「留著它吧,畢竟,」他眼中常縈的鋒利褪去了不少,聲色輕緩,「畢竟,這是他們留下的最後一樣東西了。」


    東方既白覺得手心仿佛被那張脆薄的紙燙了一下,下意識便要鬆開,可手指卻忽然被阿申冰冷的五指攏住,他凝她,「小白,你不再是小孩子了,遇事不要總想著逃。」


    站在旁邊的況尹見東方既白臉色煞白,捏著官紙的手雖然被阿申握著,卻仍在顫抖,忍不住走上一步,「山君,此事不急於一時,不如先讓東方姑娘去我府中休憩一晚,明日再續議如何?」


    阿申本已後悔對她太過嚴厲,聞言便鬆開手來,輕瞥一眼東方既白,「也好。」


    說罷,轉身欲朝院外走去,可剛邁出步子,袖口卻一隻手指勾住,他一滯,側過半張臉,去看那個被剛起的夜色淹沒了輪廓的身影。


    「我要回碧山,」東方既白可憐巴巴地瞅著他,像隻被棄的小狗,「阿申,我想回碧山。」


    ***


    月出西山,將成片的樹影投在林間,給碧山抹上厚重的幾筆墨色。


    東方既白看著麵前那座破敗狹小的道觀,和掛在觀簷上的一彎孤月,忽然生出些許懼意來:她今晚很怕一個人待著,即便,這落腳之處,是她最熟悉不過的地方。


    她方才執意要回碧山,是因在她心裏,碧山是一處庇護之所,她在危急時來到了這兒,從此,便再沒離開過。可現在,她突然發現,這些年她之所以能苟且偷安,並非因頭頂那一磚一瓦的庇護,而是因為,一個人。


    他將她養大,教會了她自立謀生,不用仰人鼻息,傍人門戶。


    如果沒有他,自己會如何呢,或是死了,或是......東方既白想起十六樓裏的那些姑娘,她們難道是心甘情願地倚門賣俏嗎?不過是無人可依罷了。


    而她比她們多出的那一點幸運,全來自山頂的那個人。


    風從山徑上直掃下來,帶來一絲沉香的氣息,東方既白在春末所剩的最後一絲料峭中摩挲著手臂,反覆思量後,終於下定決心,沿著山徑朝上走去。


    然而快要走到山頂,她卻被夜風拖慢了腳步,心中遲疑越堆越多,沉甸甸壓在胸口,堵得她連呼吸都不順起來。終於,她停下步子,轉身朝山下逃,心中不斷叨念:你是傻了嗎小白,竟想偎到那個人身邊取暖,難道真把這老鬼當成救苦救難的菩薩了?<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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