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嗎?」他將下頜抵住那顆烏溜溜的腦袋,輕問。


    「不怕,皇爺爺和孫兒這般大時,已經孤乞於世,做過行童,演過皮影,風餐露宿,沒有一頓飯可以飽食,最後還不是成了英明神武的開國之君。孫兒現在的處境比皇爺爺當年已不知好了多少,又怎能暗弱無斷,畏懼不前?」


    太祖聽這話卻並未展顏,因他知道這小少年不過是在撫慰自己,他也知道,皇太孫如今要麵對的危急,並不比自己當年少。


    從一介布衣到高座龍椅,他半生征戰半生朝野的歲月裏,可謂勁敵無數,可卻沒有一個人,像秦王一般,與自己如此相像。


    果決、善疑、殘暴,秦王是他的骨血,但從他出生那日,自己的目光卻從未在他身上凝注過。所以秦王不滿十六歲那年請命領兵出征,他便也允了,明麵上說是為了歷練皇子,可是明眼人卻能看出來,他對這個庶出的四兒子,並不屬意留心,否則,又怎會心安神定地允他去那樣的兵戈擾攘之地。


    而彼時,東宮卻正在翰林院學士的教導下,在十幾名國子監學生的陪伴下日夜勤讀。


    後來秦王北伐歸來,他明裏封賞封地,暗地裏,卻對這個從未放在眼中的兒子存了心,卻不是什麽舐犢懊悔之心,而是,一份暗藏的忌憚。


    因為從那雙經過廝殺愈加深沉的眼眸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像他,他卻並不喜歡一個和自己太過相似的皇子,現在已是太平盛世,不像他當年立國之時,所以他要選定的接班人,需慈仁殷勤,需忠正賢良,卻不是,和他如出一轍的倔強冷酷。


    太祖摟緊懷中的皇太孫,眉心紋路猶如風蝕:你要怎麽和他抗衡呢?若你父親還在世,身為長兄,又受朝中重臣擁護,應該還能鎮得住他的野心,可是現在,我已行將就木,你卻還尚未春秋鼎盛,到底,該如何去壓製他的虎狼之心?


    難道,真要走到骨肉相殘那一步?


    太祖皇帝心事重重移駕出鹹陽宮時,已是暮色蒼茫,西風殘陽,交替勾勒出甬道盡頭那株龍爪槐的樹影。勃勃勁枝下,站著一個著赤色常服的人影,遠遠看見太祖的步輿,便叩拜行禮。


    「皇兒來鹹陽宮做什麽?」步輿行到秦王身旁停下,蓋頂的影子將秦王全副籠在其中。


    「兒臣回京已有數日,想來看看皇侄。」


    「他剛睡了,這大半月積勞過甚,每日睡不到三個時辰,你便換個日子再來吧。」


    「父皇,可是帶了皮影過來哄皇侄開心?」秦王還跪著,眼風卻從烏紗下滲出來,瞄向一名宦官手中捧著的木匣。


    「不錯。」太祖並無絲毫迴避之意,反讓那宦官將木匣打開,示於秦王,「哪吒鬧海,殺龍子,除奸惡。」


    秦王看木匣中那截黑亮的龍骨,輕輕道,「兒時聽這故事,也會被龍王愛子之情所動,為子報仇,不惜上奏天庭,水淹陳塘關......」


    「皇兒今日似乎有心事。」


    「兒臣隻是想起,還從未見過父皇親手操演的皮影戲。」


    ***


    白色幕布後,幽黃燈影下,是雲迷霧鎖的閻羅鬼界。


    說謊誆人要拔舌,賣茶王婆剪手指,挑唆不合吊鐵樹,欺上瞞下照孽鏡,長舌誹謗進蒸籠,放火害人抱銅柱......


    開場鑼鼓起,人影攢動,像是活了。


    鐵鉗夾舌,生生拔下,拉長、慢拽,變成長蟲似的一條影子,此為拔舌獄;鐵樹皆利刃,自後背皮下挑入,插肺紮心,血點似繁星,此為鐵樹獄;蒸籠蒸透,冷風吹過,扁長不一,重塑人身,此乃蒸籠獄;油鍋烹炸,罪輕一遍,罪重十遍,焦脆瑩黃,此為油鍋獄;牛蹄踩踏,化成屎坑肉泥,此乃牛坑獄。


    鑼聲鼓聲更響了,幕布上出現一個血紅色的大池,中有血海滔滔,浪聲不絕,血池中紮著個人,拚命翻騰著,伸臂嚎哭,卻最終被池底藍臉紅髮的夜叉拽住腳踝,拖進池中淹死。


    「此為血池地獄,凡不孝敬父母,不善待親人,鑽營歪門邪道之人,死後將被投入血池受苦,皇兒可看仔細了,這溺死血海的滋味是怎樣的。」


    「這就是太祖為秦王操演的皮影,」阿申輕笑,眸光飄忽,意味深長,「那天我觀摩了兩場精彩紛呈的大戲, 一場便是這十八變相圖,另一場,則是父子離心,骨肉相殘的皇家祖傳好戲。」


    說完,又深吸一口香,搖首,鼻中輕哼,「皇家......」


    東方既白手撐下頜,蹙眉問道,「可是,那秦王常年征戰,早已見慣了肝腦塗地、斷臂殘肢,難道還會怕這些鏤刻描畫出來的皮影不成?」


    阿申笑,「他怕得緊呢,臉都青了,就跟,」他想起了什麽,笑意更濃,「就跟況家主君見到我變出的那隻蟲子時的神情是一樣的。」


    東方既白被這話逗得噗嗤樂了,「山君這話我便不信了,況公子的膽子也就芝麻大點,怎能與殺伐決斷的秦王相提並論?」


    「小白,他怕的並不是什麽拔舌蒸人的皮影,他怕的,是在幕布後麵,操縱皮影的那個人,他的父親。」


    阿申用羽扇輕拍了一下東方既白的頭頂,「太祖皇帝為了鼓勵失意自餒的皇太孫,精心演了那樣一出哪吒鬧海,而秦王放下自尊,苦求得來的,竟是一場敲打人心的變相圖。」


    「至此,太祖皇帝算是將皇太子死後,東宮之位懸置的局麵攤開挑明了,他用一場皮影戲,直截了當告誡秦王,要他放棄對皇位的妄想,否則,他這個當老子的斷然不會坐視不理。」<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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