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抿唇笑著,眼中卻透出悲憫,「已經晚了。」


    「什麽?」問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展尚忽然感覺到一陣涼意從腕上傳來,低頭時,才看見鮮血不知何時已經將他右半邊袖子染透了,正順著手指滴滴答答朝下流,浸入草皮,被雨水沖刷成淡淡的粉色。


    原來他方才躲避時就已經被男人用匕首劃傷,隻是情勢緊急,他竟然沒有發現。


    「你看,」男人輕抬一根手指指向杏花台的方位,黑眸中精光閃爍,「你的一腔熱血,果然把他們引來了。」


    展尚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朝下望時,不覺瞪大雙目,他看見一條黑色的油汙狀的東西從那潔白的陵墓中鑽出,如一條巨蛇拖著沉重的身軀,朝兩人立身的湖邊遊弋過來。它的速度很快,守墓的衛兵們尚未察覺,便已經出了杏花台,竄出數十丈遠,不刻便要來到岱湖旁。


    噬魂燈似乎也嗅到了魂魄的怨氣,火焰忽的朝上竄出幾尺,青黑色的光盈滿整座柳林,將這本來詩情畫意的林子映得如同一座人間煉獄。


    展尚用力咬住嘴唇,失血過多讓他眼皮沉重,渾身冰涼,可心髒卻突突地跳著,越來越快,像是要衝破胸膛一般。


    終於,他看到他們,那條黑色的如泔水一般惡臭的油汙中,有無數帶著血色的眼睛,無數開開合合的鬼手,無數竊竊的詛咒,無數......如采邑一般鮮活的,現在卻灰暗腐爛,分不清彼此的麵孔。


    展尚「啊」地吼叫出聲,踉蹌著,朝擺放在前麵的噬魂燈撲過去,他看到男人試圖阻止自己,但他知道這隻是徒勞,因為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挨近火焰的那一刻,猶如被一陣寒風包裹著,擲進這世間最冷的深淵。


    眉毛頭髮在瞬間結滿冰霜,展尚哆嗦著,卻仍用胸膛貼近「火焰」,將自己擋在噬魂燈和怨氣中間。


    「會生不如死的,」男人一步步朝他走來,鞋子壓碎草根,沙沙作響,「噬魂燈吞了你的魂,你便是一具活屍了,然後他們,仍然會被燒得神魂俱滅。」


    「你......」展尚的聲音幾不可聞,眼睛卻會說話,盯住男人沒有波瀾的麵孔,「你......是在幫她嗎?」他忽然笑了,虛弱地揚起嘴角,「你和王有什麽區別,你們各個都覺得自己是在幫她,殊不知,全部在害她。他怕女兒死後寂寞,殺人萬千與她陪葬,你怕她身負罪孽,無法輪迴,找來噬魂燈除滅冤魂,可是到頭來,你可知,這殺人滅魂的孽全都歸攏在她一人身上,恰恰是你們,阻斷了她的往生之路,將她壓在黑暗的最底層,永生無法解脫。」


    雨下得愈發大了,砸下來,濺起一層白蒙蒙的霧,宛如縹緲的素紗。


    展尚覺得自己的力氣消耗殆盡,身體冰得徹骨,再也無力強撐,闔上眼睛的前一刻,他看見男人走到自己身旁,手中仍握著那把匕首,刀尖上掛著一顆水珠兒,像夜晚天空中,最寒最亮的那顆星。


    ***


    醒來時展尚發現自己躺在一處幹燥的草窩中,天已經晴了,日光從樹葉的縫隙中投下,有一搭沒一搭晃著他的眼。他揉搓眼皮,感覺到手腕上的刺痛,便垂眼去看,卻發現手腕被布條包紮得嚴實,早已止住了血。


    展尚用另一隻手摩挲那布條,腦海中慢慢躍出一個個畫麵,那時他半昏半睡,隱約能感知到發生了什麽,他記得男人在最後一刻放棄了籌謀已久的計劃,熄滅魂燈,救了自己。他還記得,男人將他扛到此處避雨,他自己則坐在一旁,坐了許久,最後,對他說了一句話,便開了。


    說了什麽呢?展尚仔細回想男人的口型,怎奈剛從昏睡中醒來,頭腦昏沉,實在是想不出來。


    後來,在穿戴整齊,走到岱湖邊梳洗完畢,看著下方的杏花台準備籌謀下一步該如何動作時,展尚卻忽然想起男人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麽。


    湖水被雨後暖陽照得溫熱,他在青碧的湖麵上看到男人堅毅的臉,他說,「展尚,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心裏早已知道,你的妻子不在人世了,若非如此,你又為何要用性命來護住杏花台的冤魂?」


    展尚的眼睛被日光刺痛,淚流了滿臉,心中慢慢浮起起老父的語重心長和周遭人的冷嘲熱諷,像啾啾鳥鳴,在頭頂交織嘈雜著。


    「兒啊,墓門閉合,裏麵的人撐不過三日,你和采邑註定此生緣淺,莫要再執拗下去了。」


    「真是癡兒,別人都道救人無望,適可而止,偏他,日復一日守在杏花台旁,妄圖救人,白日做夢罷了。」


    展尚在淚眼朦朧中笑出來:那日聽到男人夢囈,他還在心中嘆他不願麵對現實,死者已矣,卻要去拯救她的靈魂。可現在看來,不敢麵對的那一個,不過是他自己罷了。


    想著,他俯身掬了捧水,把臉仔仔細細地洗淨,撿掉身上沾著的草葉,最後,將那塊纏著手腕的布條一圈圈取下,扔在草叢中。


    白日夢一場,不過這夢,終究是要醒的。


    ***


    展尚投湖的當日,岱湖堤破,湖水奔騰而下,湮滅杏花台,兩個陰陽相隔的人,終於得以團聚。


    況尹醒過來時,還在拚命拍打臉上看不見的湖水,聽到有人在呼喚自己,叫的不是展尚,而是主君的時候,他才慢慢張開了眼睛,像條上岸的魚似的大口喘著氣。


    「主君昏迷了一個時辰,可急死人了。」幾個家丁見他醒了,臉上才慢慢有了血色,又是餵水又是幫他鬆動筋骨,還有一個扯著他從頭頂到腳心仔細檢查。<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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