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聽「骨頭」倒好,聽到這兩字,阿申那張鬼臉登時便沸起一片綠色的瑩光來,東方既白心裏一咯噔:她隻知道人的臉是會被氣綠的,沒想到這千年老鬼的老臉蛋子竟然也會因為生氣而變綠。


    她直道不好,腳下不由地朝後退出幾個步子,盯著頂著那張綠臉朝自己逼近的阿申。


    「你送的幾副好骸骨啊,」他嘴角挑抹滲人的笑容,亦步亦趨,「拜它們所賜,我這本就千瘡百孔的命數怕是要再添波折了。」


    一個鬼,還要講究什麽命數?


    東方既白心裏想著這句找死的話,麵上卻依然諂媚,「山君何出此言?」


    阿申齜唇冷笑,「鞭了那十惡不赦之人的骨頭,本君才能積下功德,可是你給本君找來的,是個十世大善人,鞭了他的屍,碎了他的骨,本君至少毀了百年的修行,這個損失你彌補得了嗎?」


    東方既白心肝一顫,知道今日求他寬限賃錢一事已是絕無可能,不僅如此,見他步步逼近,臉綠得像殘垣上的青苔,她甚至覺得自己今日許有性命之危。


    阿申把東方既白逼到一株柳樹的樹幹前站定,這應該是碧山上最老的一棵柳了,已經老得吐不出芽,枝條還生了蟲,撲簌簌落了滿地,踩上去一腳的黏軟。阿申為了治這株老柳,專程請了章台城最好的花匠上來,勉強為它續了三年命,可到了今年,它看上去卻仍是一副行將就木的死樣。


    東方既白拍掉頭頂的幾隻蟲子,僵硬地訕笑,「山君莫要動怒,我明日就到大牢旁等著,看到拖出來的屍首,便劫了去......」


    阿申無話,依然綠著一張臉看她,眼睛像兩個在麵皮上掏出來的黑洞,沒有一點生氣。


    東方既白吞了口唾沫,想朝後再撤一步,身子卻撞上了粗糙的樹幹,那老柳樹的殘枝被撞得嘩啦啦一陣響,像是在抱怨她一般,又扔下幾條白胖的蟲子。


    「山君,我錯......」


    她支吾著想再找些託詞為自己辯解,阿申卻忽然朝她伸出一隻手,倒是纖長白皙,一點也不似他那張歷經了千年磨難的鬼臉。可東方既白曾親眼看到阿申用那隻手削掉幾個山賊的腦袋,所以在它朝自己的脖子抹過來的時候,下意識閉上了眼睛。


    須臾,當又有一條肉蟲飄落到她的頰上時,東方既白知道自己的腦袋還穩穩地安在脖子上。她睜開眼,見阿申的手已經插入了自己的發間,從上麵摘了一樣物事出來。


    潔白的,輕盈的......一開始,東方既白還以為這不過是老柳樹的飄絮,心說這它真是枯木逢春了啊,可細看過去,卻發現阿申手中捏著的,並不是什麽柳絮,而是一根羽毛,瑩白如玉,輕盈似雪。


    原來她一路都頂著這玩意兒,怪不得酒肆的夥計看她的眼神怪怪的。東方既白舒了一口氣的同時,見阿申那雙空洞的眼睛裏第一次射出兩點精光來,不由地心生疑惑,盯視他半晌後,方問道,「山君可是看出了什麽異常?」


    阿申沒答,滯了許久後,才將目光從那白羽上挪開,看向東方既白,「你方才去了況家?」


    他不是早知道了嗎?東方既白心頭訝異,卻還是畢恭畢敬答了個是。


    「發現了什麽?」


    東方既白回想起在況家的經歷,腦海裏便不免浮出況尹那張令人討厭的麵孔,皺了皺眉道,「滿宅的死人味兒,若不是因為他家是本朝第一富商,我早就掉頭走了。」


    阿申的長指搓弄羽毛的根端,「沒有發現祟物?」


    東方既白雙眉蹙得更緊,「沒有,況家的院落我一一間間轉過,卻一無所獲,那東西應該有些年頭了,藏得深,肉眼是瞧不出來的。」說到這裏頓了一下,又接著道,「不過他家有一門遠親寄宿此地,那家有位小娘,我臨走前打聽到,說她竟是個起死回生之人。」


    說完,見阿申盯著自己,便一五一十將那打聽到的話對他說了,末了道,「她死了半年有餘,現在竟全須全尾地回來,實在是一樁奇事了。」


    阿申一言未發,眼中的光卻落下,浮上兩汪清波,不似以往那般嚇人,反而蕩漾著抹她從未見過的東西......哀傷?溫柔?她參不明白,心裏卻一動,想他今日與往日很有些不同,賃錢的事或許還能商榷一二,於是決心再試一次。


    「山君,賃錢可否再寬限幾日,我賺到了錢定去靈穀寺給您請大大的香燭過來......」


    阿申嘴角抽動一下,眼中波潮退盡,又變成那鬼氣森然的死樣子,他有氣無力沖東方既白抬了一下手指,「東方,不若你快些嫁人,拿聘禮來還你欠我的賃錢可好?」


    ***


    柳絮在山徑上鋪出一條白毯,每走一步,鞋尖便能踢起幾朵沸揚的白花。東方既白用力地跺著腳,把白花花的一條小路踩得白花飛舞,斑駁不堪,卻依然無法發泄心裏的怒氣。


    「那老鬼上輩子一定是欠了銀錢,被追債的打得粉身碎骨,死無葬身之地,所以才如此地吝嗇惡毒。難怪他在陽世蹉跎了上千年,也無法投胎解脫,真是活該活該......」


    她一邊罵一邊又在地上狠狠踏了幾腳,直踩得柳絮揚上來迷了眼睛才作罷,氣鼓鼓走到一旁的山石坐下,一邊搓揉眼皮,一邊在朦朧視線中,朝不遠處的章台城望去。


    章台從高處看就像一個「亞」字,現在日暮西沉,燈火初明,遠望去,便是一片融融暖色,讓孤零零獨坐於荒山的東方既白心裏平添了幾許熨帖。<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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