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年年。


    煙年抬眸,目光如同?一潭深澗水,空洞,毫無波瀾,冒著悲涼的死氣。


    穿堂風吹動燈影,麵前是滿桌珍饈饕餮宴,精緻奢靡至極,卻更襯得她平靜而絕望。


    她當真?如葉敘川所言,變作了繡屏上的鳥雀,生死都在樊籠之間,慢慢腐朽,終化為一寸菸灰。


    「嫂子與我素不相識,便別叫我年年了。」


    她道:「你隻需告訴我,我姐姐尚在人世麽?」


    她這?話說?得極輕,落入在座幾人耳中,卻不啻於平地驚雷。


    布菜丫鬟倒吸一口冷氣,雙手猛地一抖,玉筷叮噹一聲墜地。


    湯碗中潑出幾滴湯水,正濺在春芬臉頰上,春芬隻覺耳邊轟地一聲,腦袋一片空白。


    茫然後?又是無法抑製的慌亂,她甚至不由自?主地轉向葉敘川,惶然道:「我……我是……」


    「她就是你的姐姐,千真?萬確。」


    葉敘川神色不變,隻是眼角狠狠地跳了一記。


    他接過她話茬,堅定無比地對煙年道:「年年,莫要胡思亂想。」


    煙年搖了搖頭?,自?嘲一笑:「事到如今,騙我還?有什麽意思,難道我在你眼裏,是個連自?己姐姐都認不出的傻子麽?」


    她的目光越過重重帷幔與門扉,越過關山霜河,虛虛地落於遠方?,仿佛在凝視她遙遠而模糊的記憶。


    記憶裏煙火歡騰,如今已空無一人。


    「從第一眼開始,我就知道她不是我阿姐,而是你找來騙我的戲子。」


    葉敘川麵色驟然煞白。


    這?個男人鎮定自?若的表象分崩離析,她終於在他眼中看?到了慌亂之色,越來越濃烈,越來越不知所措,他試圖握住她的手,卻被煙年毫不費力?地閃避開。


    「年年,你聽我解釋……」


    「不必多說?了,我阿姐嫁過人,生過孩兒,在帶我躲避戰火時跛了一隻腳,所以,斷不會像她這?樣走路。」


    「而且我阿姐一向害怕花粉,光是聞一聞就要涕流不止,又怎麽可能?在頭?上插戴金桂?」煙年笑了笑:「葉敘川,你莫要忘了,我是個細作,天下沒有人比我更懂得作戲,像她這?樣肢體僵硬,言談惴惴的,甚至入不了細作營的門。」


    春芬冷汗涔涔,未料自?己露了那麽多破綻,一時六神無主,隻喃喃道:「……你看?穿了所有,為何不那時就拆穿我呢?」


    為什麽?


    葉敘川隻略一思索,心裏隱隱猜到了答案,可卻怎樣都說?不出口,隻覺更加悲哀難過。


    煙年美目微闔,又露出那種?自?嘲的神情。


    「因為最想騙過我自?己的,其實也正是我自?己。」


    春芬不解其意,卻聽煙年空靈飄渺的聲音傳來:「我何嚐不想閉上眼睛,合上耳朵,糊裏糊塗地把你當是我阿姐,這?樣便有人陪我說?話,為我梳辮子,關切我累不累了,可是……可是……」


    萬事敵不過一個輕飄飄的可是。


    「可是我做不到。」


    清醒的人最痛苦。


    當她一遍遍說?服自?己,便這?樣無知無覺,糊裏糊塗地過下去時,總有些細節闖入她視線中,令她如鯁在喉,恍然意識到,眼前這?個女人壓根不是她朝思暮想的姐姐。


    她們一點都不一樣。


    拿著葉敘川給的錢財,她隻是在扮演她認識的杜芳年而已。


    煙年憎恨自?己的觀察力?,這?讓她毫不費力?地看?穿春芬,人生已如此絕望,她何嚐不想騙一騙自?己?可她根本沒有這?份本事。


    她又問一次。


    「你告訴我,我阿姐是不是已不在人世了?」


    *


    麵對這?等哀艷到一碰就要碎的目光,大約沒有人能?坦然說?出謊言。


    她如此聰慧,再瞞騙也無意義,葉敘川沉默良久,終歸啟唇道:「對。」


    得到準確的答案後?,煙年的靈魂仿佛在軀殼中震了一震。


    「何時走的?墳塚又在何處?」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機械地響起。」


    「她走在去歲冬日,細作營為她立了碑。」


    去歲冬日。


    去歲冬日……


    仿佛虛空中揮出一拳,將她整個人擊垮,她眼前天昏地轉,隨之而來的是痛覺,撕心裂肺地痛,像有一雙小手抓著她身軀狠命撕扯,捏開心肝脾肺腎後?又拚湊起來,樣子還?是原來的樣子,內裏卻已千瘡百孔。


    煙年從不知道,後?悔足以爆發出把人整個摧毀的力?量。


    去歲冬日,不正是她來葉敘川身邊的第一年?


    她當初若是推卻這?個任務,執意離開,這?一切還?會發生麽?


    自?始至終,她的每個選擇都是錯的,人生就像是用竹籃打水,費勁全?部努力?,然後?失去所有。


    哀慟與後?悔流淌過她的身體。


    聽得一聲驚呼後?,煙年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知覺。


    第77章


    煙年向來睡眠不佳, 時常受夢魘所擾,可唯獨這一次,她安然睡完了?整夜, 夢中空無一物。


    醒來之時,隻見床帳高高懸掛, 如一座精緻的囚籠。


    她挪動雙腿, 發現腳踝上如附骨之蛆的觸感已經消失不見,看來葉敘川卸去了?她的鐐銬,大約是有了?什麽關押她的新鮮法子。<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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