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無懈可擊,葉敘川似是打消了疑慮,微微頷首,語調亦溫和幾分:「有心了。」


    煙年以餘光觀察著他的神色,良久,方試探道:「大人,是不是又要打仗了?」


    *


    葉敘川戒心太強,嘴也極嚴,旁敲側擊地問細枝末節太容易引起他警惕,煙年索性長驅直入,拋個沒頭沒腦的問題給他。


    葉敘川果然道:「為何覺得要打仗?」


    煙年低下頭:「我小時候,阿爹對我一向都笑眯眯的,直到有一日,阿爹的神情和大人今日一模一樣,凝重得要命,我問他發生了什麽,阿爹也不說,結果沒過多久,家鄉就被戰火付之一炬了。」


    她的聲音逐漸小下去:「……罷了,大人還是莫要告訴我了,我不過一目光短淺的小女子,也不懂什麽深謀遠慮,知道的多了,徒增煩惱。」


    葉敘川翻過一頁書,平靜道:「你所說的乃是十年前的往事,天下之勢,久亂必治,久治又必亂,其中因緣際會乃天定,非我等凡人所能揣度。」


    「你隻需知道,你的主人恰好有些權勢,即使當真要亂,也必不會殃及你。」


    煙年眸光猛地一沉。


    葉敘川不會信冥冥之間自有天定,他性子強勢,一定要將權力收攏在手才放心,拿天下之勢這等模糊話語搪塞她,一聽便知是敷衍。


    難道國朝當真在準備進犯北周?


    她不由脊背生寒,死死掐著鴛鴦繡棚,指節都泛出了青白之色。


    *


    好心情被葉敘川搗了個稀碎,煙年如行屍走肉一般洗漱、更衣、就寢,末了盯著窗欞怔怔出神。


    窗外月色朧明,庭前的楊樹影光婆娑,長風中夾雜烏都古淒冷的叫聲,層層流雲後,東方熒惑星泛著微微的紅光。


    不是什銥誮麽好兆頭。


    錦屏香冷,蠟炬成灰,是夜格外寒涼,煙年斷斷續續地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夢裏有深秋蒼翠的菸草,一川楓葉與兩岸蘆花,她睡在一棵老榆樹下,金燦燦的秋光灑落在她的粗麻布裙子邊,天高雲淡。


    胡馬,胡馬,遠放燕支山下……


    姐姐在唱歌,歌聲悠揚婉轉,這樣自由無拘的野調,在汴京城中是沒有的。


    風輕日暖,她靠著姐姐清瘦的肩膀,小聲抱怨道:「阿姐,你好久不來見我了。」


    姐姐摸摸她的腦袋,煙年撒嬌般地往她懷裏鑽,毫無平日沉穩剛強、無所不能的模樣,倒像個無賴的小女孩兒。


    茫茫天地之間,這是她唯一一個可以放鬆的懷抱。


    「阿姐,我好想你,」煙年喃喃道:「我想回家。」


    「年年,辛苦你了,」姐姐柔聲道:「等最後一個任務了結,姐姐就接你回家。」


    煙年乖巧地點了點頭:「好。」


    風花溫柔,白草依依,人幸福的時候,時間都會靜止住。


    還要帶上翠梨、燕燕……她心裏模模糊糊地想著,對了,還有蒺藜,這小子那麽笨,手藝也不行,如果自己走了,他非餓死在這兒不可,還是把他也帶上罷……


    「姐姐……姐姐?」


    眼前忽地一片焦黑,煙年倉皇從樹下爬起。


    場景猝然轉變,姐姐的身影已經消失了,天地間飛沙走石,蒙上陰沉的暗紅色,在暗紅的深處,她看到一張臉。


    一張熟悉的,鮮血淋漓的臉。


    煙年呆呆地跪在一地血光中,張了張口,隻能發出幹澀的顫音。


    「阿……娘……」


    刀尖從心口捅出,母親的表情定格在了最驚恐的一瞬,但她用身體擋在了煙年麵前,拚了命地想保護自己的女兒。


    父親尚與亂軍搏鬥,徒勞地揮舞著石鏟,他的憤怒如此真實而絕望,欺天烈火中,他嘶聲吼道:「年年,跑!快跑!」


    煙年不動。


    不,她不跑,跑了又如何呢?


    這世界糟糕透了,戰火連綿不絕,有權勢者對此諱莫如深,他們妥帖保護自己的寵物,卻把無數無辜百姓送上戰場,用性命去填補他們的野心。


    「煙年?」有一道聲音在喚她。


    當舊日的生活轟然倒塌,她已不再是稚弱無知,需要家人護佑的小女孩。


    「滾開!」


    她眼裏爆發出強烈的恨意,拔出母親心口的刀,斬向群魔。


    「煙年!」那道聲音提高了:「你清醒一點!」


    眼前景象煙消雲散,煙年猝然從噩夢中驚醒。


    觸目之處是軟煙羅帳,上頭繡了精巧的鴛鴦雙燕,夢裏的血與火俱消失無蹤,隻餘子午一輪伶仃的明月。


    她瞪圓了眼,大口喘著氣,汗水浸透了額前髮絲。


    葉敘川身披絲織寢衣,手裏端一盞燭火,看起來也才剛剛醒來,長發簡單束了個髻,滿麵森寒。


    任何一個人大半夜被鬧醒,大概都不會有什麽好臉色,更何況是原本就脾氣不好的葉敘川。


    他挽起袖子,察看被煙年錘得發青的胳膊,沒好氣道:「三更半夜,你發什麽瘋!」


    煙年抱緊了錦被,呼吸慢慢平緩。


    她把腦袋埋入被中,淚水氤出兩個小小的團,肩膀顫抖,無聲地哭泣。


    半夜拳打腳踢也就罷了,怎麽還哭上了……


    葉敘川煩躁地按了按太陽穴。


    因幼時習過武,他平素睡得極淺,煙年夢囈著喊姐姐,喊阿娘時,他就已經醒了過來。<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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