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的小姑娘嗅到她身上的海棠香,迷迷糊糊道:「姐姐。」


    煙年回神,伸手撫摸小姑娘幹枯的髮絲:「魚魚想吃甜果子嗎。」


    小姑娘輕聲道:「想。」


    煙年回頭吩咐香榧:「去買些乳餳來。」


    香榧領命而去,煙年柔聲問魚魚:「還想做什麽?」


    小女孩認真想了想,吃力地答道:「想聽……煙年姐姐……彈琵琶。」


    *


    管事來送螺鈿琵琶時,誠惶誠恐告知:「煙娘子,大人吩咐了,今夜春日宴,讓娘子攜琵琶去席間彈奏一曲,娘子可要快些,不然怕是攢不出梳妝的時間。」


    煙年看了他一眼。


    管事一怔。


    她的雙眼斂去了平日光彩,沉靜如一潭湖水,美則美矣,總覺得透著一股子哀色。


    她從管家手中接過琵琶,側坐床頭,撥弄起琵琶弦來。


    汴京人津津樂道,煙年娘子慣彈明麗活潑,跳珠濺玉般的曲調,可無人知曉她彈得最好的不是歡快曲牌,而是那些蒼涼的古曲。


    關山雁遠,夜歸荒月,去國懷鄉三萬裏。


    她一邊彈奏故鄉的小曲,一邊輕聲地哼唱。


    轉眼已到了葉敘川令她前往席間的時辰,她卻紋絲不動。


    管事暗中提醒:「車馬已在外頭了。」


    「稟報你們主子,我今日身子不好,去不得了。」


    她淡淡道。


    管事著急:「這丫頭進氣少出氣多,橫豎活不過今晚,娘子何必為了她,誤了大人的宴呢?」


    為什麽?


    煙年覺得荒誕。


    一邊是達官貴人的尋常宴席,一邊是苦命女孩兒在人世的最後時光,他居然覺得前者更要緊。


    「管事那麽熱心腸,何不自己學了琵琶去服侍那些個貴人?」


    她平靜道:「我今夜難過,彈出的曲子難以入耳,與其勸我去大人麵前丟人現眼,不如讓我待在這兒,陪陪管事眼裏這些草芥般的孩子。」


    *


    管事臉色青白,哼了一聲不識好歹。


    ——真是腦子被驢踢了,祖墳冒青煙攀上了芝蘭玉樹的大人,竟不珍惜,非要跑來這破醫館,給個快死的小孩彈曲子。


    一行人走後,醫館寂靜,隻餘兩三個侍女侍衛在旁。


    魚魚燒了半夜,早已油盡燈枯,月上中天時,終於在煙年輕柔的曲調中閉上了雙眼。


    翻弦聲緩緩停止。


    煙年垂下眼,神色黯然。


    九重不停地流淚,死死攥著妹妹的手,好像怕一鬆手就徹底失去妹妹了一樣。


    他們這種倖存的遺孤,往往幸運又可憐,失去的東西太多,還握在手上的卻寥寥無幾,所以格外害怕連僅剩的東西都被奪走。


    可是天意如刀,往往你越懼怕什麽,越會遭遇什麽。


    煙年不信神佛,因為她早就發現了,天意從不遂人願,隻以萬物為芻狗。


    「她是當年在戰火中落下的病根,在人世間多看了三載花開,已然不易。」煙年收起琵琶,輕聲對九重道:「拿我給你的銀子安葬了她罷。」


    「我不知道為什麽還要活著。」九重道:「阿爹阿娘,族中的長輩,朋友們都死了,現在連魚魚都離開了,我為什麽還活著?」


    「沒有為什麽,」煙年道:「你本來就該好好活著的,你的親朋舊故都該平安喜樂地度過一生,隻是遇見了戰爭,他們不得已先走了。」


    她蹲下身,拭去九重的淚水,


    「不要拿旁人的過錯來責罰自己,你比那些踐踏別人家鄉的畜生,更該活下去。」


    *


    煙年留下了足量的銀錢,順帶安排了小姑娘的後事,送九重回了木匠店。


    做完一切後,她坐上馬車,返回她小小的外宅。


    宅中燈火通明。


    她除下銀狐織錦披風,交予香榧手中,問道:「大人在等著我麽?」


    管事在旁,幸災樂禍的神色幾乎從菊花臉上溢出來:「並非老奴多言,煙娘子今日所為,著實有些不像話,一會兒見了大人,隻得自求多福了。」


    煙年盈盈一笑:「隻盼這福氣能多給管事些,煙年一個人可用不掉呢。」


    管事的臉色一白。


    煙年再未同他廢話半句,整肅衣容,推門入室。


    *


    春夜潮濕,屋內燈光昏暗,她行至床前,默默撩衣下跪。


    葉敘川還未就寢,甚至連衣裳都沒換,還穿著白日朱紅官服,束玉冠革帶,淡淡一眼瞟來,久居高位的逼迫感直令人心驚膽顫。


    他在看書,煙年極快地瞧了一眼封皮:是本普普通通的詞集。


    等了半晌,頭頂才傳來男人懶洋洋的嗓音:「今夜如何?」


    煙年吃不準他心情如何,但以她對葉敘川的了解,他此刻多半在琢磨怎麽收拾她。


    於是,煙年道:「去瞧了一位舊故。」


    「聽管事的說,是個久病的小丫頭。」葉敘川道:「節哀。」


    煙年有些意外,自己放他鴿子,他不生氣麽?


    葉敘川像是猜透她心思似的,把手中書冊捲成一條,輕輕一敲煙年額頭,語調寒涼。


    「送故人一程乃是應有之義,我不追究你的錯處,可你誤了宴席,還胡編藉口,該罰。」


    書冊抵在她肩頭,似有千鈞之重。


    哦,原來是秋後算帳。<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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