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朝?


    這是誰?繼承人?皇子?


    這裏坐著的學生大多二十上下,沒幾個人記得當初轟動全國的戰役。但所有略年長的成年人臉色都微微變了——顯然他們都記了起來。


    十八年前,那一場明明大獲全勝卻無人敢提起的戰役。


    戰火硝煙中睜開的金色眼睛,被默認為帝國的恥辱的那雙眼睛。


    直到十八年後的今天,他的名字才被人知曉。而第一次公布於眾,卻是在宣告死亡消息的這一天。


    可憐?怎麽能憐憫一個怪物。可此時記起來的人,都隻能感到心情複雜:


    ——原來,那孩子,是叫做穆朝啊。尊貴的姓氏,朝陽的名字,明明是充滿了祝福的名姓……


    卻過著詛咒般的人生。


    不同於周圍人的震驚與小聲交談,穆朝隻是坐在那裏,一言不發。


    他想:


    皇帝在說什麽?


    腦子裏,不斷不斷傳來嗡嗡聲,眼前浮現出一圈一圈的幻影。他有點想把自己蜷起來,想動動指尖,卻麻木地連感知都感知不到。


    「你可曾記得,我承認過你一次?」


    皇帝曾經,是這麽說的。他這麽說過的。


    現在,他卻說:「繼承人」。


    血腥味從喉嚨深處蔓延上來,穆朝感覺自己被凍住了。在這陽光之下,這晴天朗日之下——他被硬生生凍住了。舌尖,脖頸,指尖,眼神,小臂,大腿,極寒蔓延,從身體內部傳來劇痛,神經都要剝下來一般。


    他動彈不得。


    隻有一滴淚水。


    一滴無色無聲的眼淚,緩緩地從眼眶裏滑出來。夏恩一直看著他,也是唯二兩人發現的——另一個是在精神海裏焦急亂跳的17。


    夏恩看著他,無措又張皇,卻莫名想:


    這不是感動的淚水。是痛苦的,麻木的,崩潰的,不堪一擊的。


    這是靈魂被焚燒的,一種不能叫,不能喊,不能說,不能有任何動作,隻能眼睜睜落下的悲哀。


    耳邊,是別人壓低卻仍然清晰的聲音:


    那不是敵人的實驗產物麽?怎麽會是皇子?


    而且居然現在才死!還以為至少十幾年前就不在了……


    那明明活著,為什麽等死了才宣布?


    既然都死了,也沒必要宣布了吧……更何況要讓那種怪物來當繼承人。


    算了,死都死了,現在就當是陛下的任性。死人又不可能復活!


    竊竊私語愈發響烈,夏恩一個個瞪過去卻發現人數太多根本瞪不過來,隻能再次望向穆朝,隻看到他的側臉。此時這張偽裝過的臉上的淚痕已經看不清了,好像從來沒存在過一樣。


    他隻看到穆朝毫無起伏的眼神。


    ……可夏恩知道。他知道,憑穆朝的聽力,他肯定能聽清全部,無論多細小,多遠,他都能聽見。


    但如果可以,夏恩是多麽希望,多麽盼望——穆朝一句都不要聽見。


    他心如刀絞,隻能愈發用力地握緊穆朝的手,聽見身邊人說「沒事」。


    穆朝想,他隻是有些驚訝。而已。


    他早早就決定放棄了,無論是顧留鈞,還是穆淵行,對現在的他來說,都隻是陌生人。


    隻是坐在這裏,耳邊聽見皇帝那句「死」時,還是有些微微的茫然。


    ——或許這才是對的。


    他早就在前世,知道父皇再也回不來的瞬間,小顧在他眼前斷下呼吸的瞬間,就已經死了。


    在這裏舉辦的,就是他的葬禮。


    真好。他還能有人祭奠,而不是無聲無息地在戰場上死去。


    「主人,」17小心翼翼地說:「您需要我幫您麽?我可以用精神力裹住您的耳朵,這樣您就聽不清了。」


    穆朝搖搖頭。他努力想扯起嘴角對17笑一笑,卻發現他根本做不到。


    「沒事。我沒事的。」他重複一次又一次:「……不用擔心我。」


    轉播還在繼續,大屏幕上,尊貴的皇帝終於轉過身來,直麵鏡頭。那雙如火如焰的眼睛,哪怕隔著屏幕,也讓人不敢直視。


    然後他閉上了眼睛,像熄滅了本來永遠都不會滅的聖火。臉上的肌肉,微不可查的,但確實存在的,輕輕抽搐了一瞬。


    「我,」所有人都聽見皇帝如此說:「未能盡到對他的任何責任。為此,我感到十分抱歉。」


    無聲的譁然。


    好像這一個瞬間,被供奉的神像身上,碎了一道血色的裂縫。如此純粹的,神性的冷漠,如此高高在上的傲慢,卻透露一絲人類的痛苦。


    ——是誰打碎了神明?將他拽下,墜落人間?


    那個穆朝……那個怪物,是誰?


    所有在觀看這場直播的人恐怕都倒吸一口涼氣,混亂,震驚,不可置信。


    甚至有人痛心疾首:那是敵人啊!一個不明來歷的小怪物,不殺他是仁慈,立為繼承人是逾矩,若是還要為他感到抱歉,那是何等的失態!


    任無知幼兒來,都知道穆淵行這一舉多不恰當,多不應當。但屏幕中那張臉沒有任何要改口的跡象,鏡頭放大,再放大,都看不到一點說謊的痕跡。


    也是因此,穆朝才真真正正,看清了穆淵行的臉。


    寥落的,瘦削的,清臒的。固執的,冷酷的,落寞的。


    痛苦的。


    有什麽東西,重重捶了穆朝一下。即使知道這個世界的人與他的家人不同,這一刻,他還是感到自己被剜了心。比小顧在他麵前哀求那一次,還要更加、更加,無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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