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災當前,天子受製於人,一向老成持重的內閣首輔也不得不暫避黎氏鋒芒。杜明棠到底年事已高,連日來已是滿眼的疲累,麵容滄桑老態盡顯。


    他顫聲問:「兵部的軍報已有兩日不曾收到,不知軍情急報可有卡在路上的?軍國大事,半點耽誤不得!」


    二人的目光在案頭前碰上了。


    守在角落裏的兩個宮人在這不同尋常的沉默裏抬起頭,目光警惕地緊盯著二人。


    文淵閣內的一言一行皆在黎氏的監視之下,既不能問陛下情形如何,也不可明言請求襄助。


    故而轉杜明棠以軍務代指,言語試探季賢是否仍有忠君之心。


    軍報在何等時刻都是敏感至極的內容,可以說的是河北戰後的鐵甲殘軍,也可指江北武揚王的大軍,更可以是琅琊府州正在逼近的那支「勤王之師」——端看季賢能如何應對。


    「江北仍在籌謀渡江之法,未起戰火。其餘州府尚未接中州洪汛消息,並未有軍報上呈。」


    季賢依舊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平靜地回話:「有令郎慎之為武揚王做後勤軍務,想必一切順遂,無需掛念。」


    杜明棠捋著長苒,偏頭傾聽著,眼睛漸漸地亮了。


    季思齊輕易便明了他話中深意,言語透露琅琊府軍未至,一切仍有轉圜之機。


    復又以江北杜慎之代指後輩無恙,聖躬安,無需掛念。


    「九州連番動盪,若北邊韃撻趁此之機來犯,恐滄雲未有防備。」杜明棠緊緊盯著季賢的雙眼,「按理應給漠北發去兵部的諜文,告知中州洪災一事,提點衛國公早做戍防,思齊以為如何?」


    中州洪汛,等韃撻那邊翻山越嶺地得了消息,恐怕已是秋後的事,怎麽也輪不到告知衛國公來做防備。


    杜明棠此刻提議向漠北發兵部諜文,就隻有一個意思——向衛國公請兵求援,劍指琅琊黎氏的三萬府軍。


    「中州遭災,此事確實該發諜文告知國公爺,怎麽說也該給陛下上個請安的摺子。」季賢毫不猶豫地應下了,隨即又輕輕搖了搖頭。


    「漠北州廣袤,兵部的八百裏急遞怎麽也得走上五六日,若閣老允準,學生即刻安排人即刻前去準備。」


    漠北山高路遠,一來一回,抽調軍隊南下,再快也要大半個月,要想馳援中州怕是無論如何也趕不及。


    杜明棠明了他話中深意,眉間的川字愈發深如溝壑。


    他仰著頭,看向天地間一直未曾消散的風雨,久久無言。


    道不同,互不相容,季賢言盡於此,已是仁至義盡。


    他再度施了一禮,退出文淵閣。


    「思齊……」


    杜明棠顫抖著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


    季賢停下腳步,轉身看他。


    元輔蒼老的麵容逆著光,隱在晦暗之中,鬚髮皆白。


    「大水沒過詔獄的時候,你在哪兒呢?」杜明棠狀似隨意地問,語氣平常的就像劫後餘生,彼此慶幸的街坊四鄰。


    季賢站得筆直的身體猛地一頓。


    二人隔著敵對的陣容,對視少傾。


    季賢眉眼低垂,他的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垂在袖袍下的雙手微微顫抖著,一直從容得體的行止終在這一刻露出了破綻。


    滔天洪水來勢洶洶,就在他以為自己會葬送在這個冰冷逼仄的小小囚牢之時,天子親歷城門前,想著的最後一件事,掛念的最後一個人,卻是他這個已然背叛自己的少師。


    他忽然回想起那一日二人的對話。


    ——少師一心為朕,斷然不會對朕使如此陰狠之計。


    ——時至今日,朕仍舊想給少師最後一次機會。


    ——季思齊!你良心何在!文心何存!


    ……


    那日,也是這樣一個陰雨連綿的天氣,少年天子滿眼盡是錐心刺骨的失望,卻仍舊給他保留了最後一絲體麵,未曾當著眾人揭開他大賢大才之下的滿目猙獰。


    季賢漠然轉過身,什麽也沒說。


    他帶著一身風雨而來,又步履匆匆地踏回了風雨之中。


    *


    五月十六,中州洪汛的第八日,三萬琅琊府軍兵臨城下。


    大水衝垮了雍定門,災後清亂重建是個大工程,工棚石料一直越過河堤,堆到了對岸去。


    很難說這是負責運材的禁軍有意為之,還是個單純的巧合,淩亂的城門前被堵了個嚴絲合縫,雖不影響行人進出,但大軍的儀仗入城卻難行的通。


    禁軍在皇城根兒底下混了多少年,都是些家裏有官爵的蔭封子弟,上下都如張超一般的老兵油子,滑不溜手,當麵答應了要清磚石、挪工棚,一轉眼全都不見了影兒。


    琅琊黎氏到底出過帝後,這支勤王之師又打著正義的名頭,當下也不好翻臉,隻能自行安排府軍清障。


    當日,大軍未能入城,在城外紮營。


    天子寢宮的殿門依舊緊閉。


    太後親自指定的人前來伺候,每日的灑掃衣食皆不經他人之手。最初時她隻當沈玥是為了保全自個兒,並不如何上心,後來沈玥一直高燒不退,昏沉沉的,一滴藥也餵不進去。


    太後這才慌了神,命人強行灌了藥,不多時,他又將灌進去的半盞苦藥湯一滴不剩地吐了個幹淨。


    禦醫見狀也搖了頭,惡疾來勢洶洶,恐不是感染寒症,隻怕是在大水裏染了時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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