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張之敬帶著一幹人出了低矮的破屋。


    走到街尾處,身後才傳來一聲悲慟的哀嚎。


    隻是一聲。


    很快便被嘈雜的叫賣、喝罵、潑水油煙的聲音蓋過,沒入泥塵。


    ……


    「嚴子瑜隻用了一兩銀子,便收買了這個線人的性命,做這一去不復返的營生?」蕭亦然問。


    張之敬點頭:「是。貧苦人家,一兩銀可買二石米,吃一年有餘。不算少,也不至招人口舌是非。」


    一兩銀錢而已。


    在越風樓甚至買不到一杯迎春釀,落到百姓身上,就是難以逾越的重壓。


    蕭亦然要開口,肩頭突然湧上一陣鑽心的痛。


    他一時說不出話,不得已沖張之敬擺了擺手,閉眼緩過這一陣劇痛。


    「王爺的傷……」


    張之敬擔憂地看著他慘澹的麵色,透明得沒有半點氣血感,整個人像是比外頭三九的冰雪還要寒涼,卻又識趣地低下頭,沒再多問。


    方才門房沒有放他進來,想必就是在料理蕭亦然的傷情。


    他現下雖然已經退出朝堂,但畢竟掌政多年結怨無數,何況前幾日秋獮才肅清了一大批貪瀆官員,朝野上下想要藉機趁他病、要他命的大有人在。


    沒人記得,九州讚頌,天下歡歌的嘉禾新政,是從他蹚出的血水裏,生出的新芽。


    張之敬撂下先前的話頭,挑了些時興的好事同他說道:「王爺這幾日閉門不出,外頭都在誇咱們小陛下的新政。


    若沒有新政這一條規矩,咱們這些鄉野人,還真不知道宮廷裏的貴人那些個上好的綾羅綢緞,織出來竟然就隻穿一次,洗也不洗便扔了。


    要是我家婆姨能有這麽件好衣裳穿,洗洗補補,怕是十年後,等到我家閨女出嫁,她還能穿出去張羅親家!」


    「這事兒老漢也聽說了。」


    老薑頭上前給蕭亦然順著氣,「不光是衣裳,聽說那些個擦身的帕子、鞋襪也都隻用一回。


    高祖爺當年開國立天下的時候,都沒有享過這樣大的福,這幫孫子倒是跟著作踐上了。


    皇城裏頭那得有多少貴人,一天得扔多少東西……先前瞧著小陛下,也沒有這麽多的講究呢!」


    張之敬:「也就是永貞朝時起的頭,內廷供應的絲綢錦緞、珍玩玉石都是金玉良緣的東西,走的又都是內府庫的帳,自然是用的越廢,銀錢就越多。聽說有不少百姓,還去了太後住的京郊行宮處鬧事。」


    蕭亦然趴在榻上,從肩上到胸腔內腑仿佛燒著了一般灼燙,他忍著痛緩慢勻長地呼吸著。


    半晌,方才緩過這一口氣來,咽下喉中的腥甜。


    蕭亦然接過老薑頭遞來的熱茶,低聲道:「即便太後遷宮京郊,那也是陛下的生母。


    眼下這個關口,不要鬧出亂子,掣陛下的肘。


    叫五軍都督府的人,多調幾隊人馬在行宮內外巡防。」


    「是。」張之敬俯身應下。


    蕭亦然淺淺地啜了一口清茶,潤了潤幹燥的喉嚨,繼續說道:「張統領掌著中州的諜訊,朝野民間便替陛下多盯著些。


    一旦有人將金玉良緣的罪過,推到陛下的頭上,藉機阻撓新政……便很難再施行下去。」


    毒發整夜,他腦海裏還混沌著,勉強順著思路往下,繼續揣測著世家能使的那些齷齪手段,一時出了神,捏在手裏的茶盞便沒有端穩,冷不防撒了一身。


    老薑頭單手不靈便,張之敬趕忙上前拿巾帕給他收拾。


    小平安聽到裏間的動靜,也匆匆忙忙地跑進來。


    到底是內廷出來的人,手腳利落,很快換了被打濕的被褥,抱出去換洗了。


    老薑頭麵色不善地敲了他一指頭:「昨夜險些做了真閻羅,今日才剛醒便又開始耗心血、瞎操心,有幾條命夠你這樣折騰的?多大的人了,還不懂惜福養身!」


    「薑叔教訓的是,知道錯了。」


    蕭亦然沖他笑了笑,態度誠懇:「我這兩日都好生將養著,望日宮宴前,能不能放我出一趟門?」


    老薑頭愣了愣,抄起胸前的酒壺呷了一大口,瞪大了昏黃的老眼瞧著他。


    「三娃兒……莫不是你鬼門關轉一圈,叫什麽附體了罷。怎的突然就轉了性?」


    先前關起門來叫他靜養的時候,那是千難萬難,說不聽也勸不動,各種千方百計、招式百出地脫身出府,事急從權時,甚至連小皇帝都能說敲暈就敲暈。


    ——怎的這次還能與他好生商量了?


    難道當真是……死門走一遭,知道惜命了?


    蕭亦然忍著肩上的疼,緩緩舉起右手,看著掌心裏那塊被銀槍烙出的傷疤。


    雪夜鍾倫的那一問,也戳進了他的心頭裏,他確在心灰意冷之時萌生了思退之意。


    英雄枯骨無人問,卻叫虎狼占河山。


    天下皆苦,不止苦兵卒。


    世家當道,總要有人拿命填出一條路來以待後人。


    而今良道未開,九州未定,他還遠沒有到可以就此撤手,將大雍脊樑都壓在一個未及弱冠的少年人肩頭的時候。


    「陛下親政大宴前……總要與同嚴子瑜親自談一談,他這一兩銀錢買下的訊息,究竟走向了朝中的何人。」


    蕭亦然緩緩地抬起頭,看向窗外的茫茫清白,前路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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