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老爺嘴巴上總是說不過四太太,被四太太冷嘲熱諷一番,一甩衣袖便揚長而去。[.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說]顧媽媽忙過來將明玉攙扶起來。


    四太太閉著眼深吸一口氣,睜開眼用眼神示意叫明玉去榻前的杌凳上坐下。明玉膝蓋有些發麻,慢慢走過去。顧媽媽隨即去倒了一碗茶來,見明玉接了,張張嘴想說點兒什麽,最終還是咽了下去。


    明玉望著四太太,她不曉得父親的話到底真不真,但她曉得四太太從不肯在人前示弱,哪怕是麵對陳老太太也是這樣。她總會把一切都打理好,好到明玉心裏明明很清楚四房的情況,一方麵卻又覺得是自己多心。


    忍了忍,終究是沒忍住,明玉捧著茶碗,望著四太太,低聲問道:“家裏的情況,已經這樣了?”


    沒想到神情已有所緩和的四太太,聽見這話臉色徒然冷下來,比剛才還冷幾分。她望著明玉,眉尖微蹙,活像明玉做了叫她不可原諒的事。嗓音亦十分冰冷,帶著怒意,問道:“你才嫁人多久?!”


    明玉哪裏不曉得四太太的意思:“可就算女兒嫁了人,很多事也要靠娘家人撐腰不是?娘家對女兒亦有生育養育之恩……”


    話沒說完就被四太太冷聲打斷:“從前瞧你是明白人,卻沒想到,如今你也糊塗了!瞧著你婆婆待你好,你相公待你好,便自以為是了麽?”


    明玉隻覺好似被人打了一耳光,雙頰火辣辣的,不覺垂下頭去。四太太現在的模樣,比那時候還厲害。連顧媽媽也愣了愣,見四太太那樣生氣,忙勸道:“十三姑奶奶也是一片好意,太太何必生這麽大氣呢?十三姑奶奶雖已嫁人,到底年紀還小,太太覺得不對,慢慢說就好了。”


    四太太冷冷哼了一聲,明玉不是不明白,她隻是很心疼四太太。


    顧媽媽見四太太不說話,明玉垂著頭,又忙過來安慰明玉:“十三姑奶奶是明白人,太太也是為十三姑奶奶好。咱們太太的心,想來十三姑奶奶總是明白的,就盼著爺們小姐們都好。再說,咱們老爺的脾氣十三姑奶奶還不曉得麽?”


    明玉點了點頭,確實是自己錯了。她遇上那樣的事,她很明白自己內心需要的不是同情,這樣的性子,不也是跟著四太太養來的麽?四太太有自己的驕傲,這樣的驕傲支撐著她,她不許有人去冒犯,反之若是這驕傲沒了,四太太……


    明玉“撲通”一聲在四太太跟前跪下:“女兒知錯了!”


    四太太神情稍緩,語氣仍舊清冷:“錯在哪兒?”


    除開四太太之前說的“自以為是”,另一個錯便是四太太與秦氏的交情,因為她們的交情,秦氏無條件信任明玉,連楚雲飛亦是如此,家裏的一切都交給她,幾乎不再過問。可再好的關係,不好好維護也會生出嫌忌……


    四太太神色慢慢緩過來,讓顧媽媽扶著明玉起身,語氣就比剛才好多了,她緩聲道:“你去了夫家大半年的日子,你婆婆是怎麽熬過來的,族裏其他人如何待你婆婆,你也該明白了。說話做事要三思而後行,要試著換個角度去琢磨。你婆婆性子好,但若是你婆婆不是老姐姐,是別的人呢?”


    明玉汗顏,四太太一語中的,因為曉得秦氏的性子,楚雲飛的性子她才會有這樣的心思。


    四太太瞧著明玉的摸樣,心知她明白過來,又道:“咱們家是比不得旁人,可也不見得旁人就比另外的人好,這就是所謂的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再不濟,家裏的日子也會照舊過下去。日子好壞,注重的不是表麵,是實實在在。”


    明玉點頭:“太太,女兒明白了。”


    顧媽媽就笑道:“十三姑奶奶還是明白人。”


    明玉艱澀一笑,可還是心疼四太太。轉念一想,四太太或許不需要吧。她想通了,整個人都輕鬆起來,可四老爺哪裏……


    四太太似是看出了明玉的心思,道:“老爺是好麵子的人,不過在你麵前說幾句。”


    母女兩說了一會兒閑話,明玉才想起來見四太太的目的,說了明兒去城外的事。原來四太太也尋訪過,因那守著祠堂的老仆人認得四太太、姨太太,相較廖大人夫婦,吐露出來的信兒也就多了。


    可再多也不過一句――秦老爺八九年前就沒了音信。


    “……據說是八九年前沾上毒癮,為了還清賭債,把家裏能賣的都賣了,留下的也就那麽一處宅子和祠堂,留著這宅子也不過想著租給別人好維持生活。”


    明玉大驚。


    秦氏不止一次說那位舅舅為人不錯,秦家亦是讀書人家,讀書為了功名也為了修身養性,如何會沾上毒癮?


    四太太的模樣看起來似乎也不相信,秦氏比四太太年長,秦氏的庶弟應該與四太太歲數相當,兩府相隔不過一堵牆,又是自幼一塊兒長大的,即便男女大防,或多或少也有所了解。


    四太太斂了笑,神色沉下去,“我原就打算告訴老姐姐,隻怕她如今也猜到了。”頓了頓,聲音格外凝重地吐出幾個字――“秦家已後繼無人了。”


    這樣說來,那位素未蒙麵的舅舅已不在人世!


    秦氏在直估府裏一待就是十幾年快二十年,等她從那府裏走出來,等著她就是這樣的打擊。明玉腦海裏又浮現,那日她初次隨秦氏去庫房秦氏滿眼刻骨恨意的眸光。


    明玉覺得自己似乎又做錯了事,秦氏倘或瞧見曾經屬於秦家的東西,都歸了別人,會是什麽樣的心情?


    而這緊鄰的兩家人,顧家隻得四太太、姨太太兩個女兒,秦家雖留了一位庶子,卻……


    “太太……”她有些無助地看著四太太。


    四太太歎道:“即便老姐姐未曾親眼所見,隻怕也預料到了。”


    明玉幾番猶豫,終究沒忍住問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


    四太太卻閉著眼養神,半晌都沒說話。她坐在背光處,不曉得是不是明玉錯覺,她覺得四太太身上也蒙上了一層不堪回首的悵然。當年的事,四太太的父親明玉的外祖父也受了牽連。


    明玉明白自己提了不該提的問題,正暗暗後悔。隻見四太太睜開眼來,語氣甚平靜:“明兒出去走走也好,後天便是趙大奶奶六七,你也跟著我去吊唁吧。”


    秦氏午睡醒來,麵上瞧著並沒有什麽,照舊與四太太說些兒時趣事,或家長裏短的話。隻是,秦氏時常走神,到了晚上,特意把楚雲飛請了進來說話。


    就說到明玉下午說的話,明玉反有些忐忑,她不過猜測。沒想到楚雲飛聞得這話,立即站起身來,賠了個不是,低著頭認錯:“兒子事先未曾與母親商議就擅自做主,還望母親莫怪。”


    秦氏臉上的神色是悲是喜已分不清楚,半晌才問:“你舅舅的信兒打聽到了沒有?”


    楚雲飛沉著臉輕輕搖了搖頭,隨即又道:“之謙也幫著打聽,這兩日之謙還未回來,兒子已問過,說隔兩日他就回來了,到時候兒子再問問他。”


    秦氏歎了一聲,半晌才輕輕點了點下巴表示知道了,楚雲飛複又坐下來,頓了半晌道:“那祠堂周圍的田地,興許能買回一部分,要全部買回來眼下還不能夠。”


    第二天一早,四太太就吩咐人預備了馬車,太陽才晃出來,由楚雲飛、陳明賢在前頭騎馬開道,秦氏與明玉同坐一輛馬車,跟著服侍的另乘坐一輛,一行人朝城外駛去。


    行了大約半個多時辰,馬車便停了下來。隔著簾子,楚雲飛說他先去給祠堂裏的人說一聲,讓裏麵的預備預備再進去。


    秦氏應了一聲,竟有些近鄉情更怯,等楚雲飛返回來說可以下車了,她仿若未聞坐著不動。明玉上前攙扶,她吐出一口氣,調整了情緒從馬車裏下來。


    正值春播忙碌,周邊大片良田可見勞作的百姓。到底是繁華之地,那些人雖瞧見華車華服一行人,卻已見怪不怪。明玉卻沒想到,秦家的祠堂距離城裏這樣近,放眼望去,除了良田,亦能瞧見幾處如眼前這般格局的建築,有兩處更像廟宇,曉得是私家家廟一類。


    迎接她們的是一對老夫妻,看上去歲數都在六十歲以上,穿著棉布藍色衣裳,顯見是匆匆忙才換上的,衣裳上又多處褶皺。顫顫巍巍跪在地上給秦氏行禮,秦氏忙扶他們起來,老兩口已泣不成聲,“總算見到大姑娘了!”


    秦氏熱淚盈眶,隻道:“辛苦你們了!”


    三人麵麵相覷,一時皆摸起淚來,那老頭兒強忍著朝老婦人道:“越來越沒規矩,在大姑娘跟前哭喪著臉做什麽?”


    那老婦人忙用袖子在臉上胡亂擦了一把,弓著背請秦氏等人進去。


    明玉這才打量起眼前的建築,四合院式的院子,雖瞧著有返修的痕跡,那砌牆的石頭早已被風霜侵蝕,早沒有石頭的棱角,有些地方更千瘡百孔,她心裏也不由一酸。


    說起來是祠堂,格局卻不像,坐北朝南三間大屋敞開著,依稀可見裏麵香油燈明明滅滅閃爍。不時瞧見個十來歲的小男孩手裏提著小油壺從屋裏出來,猛然瞧見院子裏多了許多陌生人,小腦袋一縮忙又跑進去。


    那老頭兒喚了一聲“虎頭”,躲進去的小男孩才縮頭縮腦慢慢踱出來,手裏仍舊提著個小壺,卻不知所措忙藏到身後去。


    老頭兒朝秦氏請罪,曉得這個小男孩是他們老兩口的孫子,又道:“兒子媳婦在外頭做工,我們三兒守著這裏。”


    楚雲飛不覺蹙眉,老頭兒見了,忙說之前楚雲飛叫帶來的銀錢他們都存著,不敢動用。


    楚雲飛沒有深究,老婦人隻說外頭太陽毒辣,請秦氏先進屋。秦氏擦了淚,心裏也有許多話要問他們。可到了屋裏,吃了一盞茶卻不曉得從何說起。


    明玉吩咐蓮月給那小男孩賞錢,讓阿尋領著孩子先去外頭玩,陳明賢大抵覺得自個兒在這裏不便,也說去外麵逛逛。


    一時,屋裏就剩下秦氏、明玉、楚雲飛並香桃、蓮蓉幾個服侍的,那老夫婦又跪在地上重新拜見,因頭一回見明玉,也要磕三個頭,明玉並不敢受,忙虛扶一把,將老兩口請起來。


    屋裏一應家什很是簡陋,卻收拾的很幹淨,香桃和蓮蓉尋了兩張杌凳來,秦氏就請老兩口坐下。老兩口不敢坐,秦氏也要站起來與他們說話,他們才告了罪坐下去。


    那老婦人不善言辭,還是老頭兒先開口說起近些年的事。這裏原非秦家的祠堂,不過修在城外的避暑的別院,加上後麵是秦家墳山,逢年過節,主子要來祭拜,因此他們老兩口大半輩子都守在這裏。真正曉得秦老爺變賣家私,也是七八年的事。那時候,便是這外頭的大片良田新東家來相看打理時,他們老兩口才曉得。


    最後一次見秦老爺,也是七八年的事,老頭兒回憶道:“那年清明,老爺來上墳,用轎攆抬著上山,事後不久,老奴去府裏見老爺,才曉得老爺早搬了出去,在城北租了幾間屋子,隻是老奴那次,並未瞧見老爺,隻見得夫人。事隔兩個月,老奴再去時,老爺又搬了住處,老奴尋訪半年之久,未曾尋訪到老爺的下落……”


    秦氏早已平靜下來,等老頭兒說完,問道:“祠堂是何時移至此地?”


    老頭兒認真回想一番,方道:“大姑娘回來的第二年清明。”


    秦氏最後一次回來,是楚雲飛四歲的時候,如今已過去近二十一年。那次回來,是秦老太公逝世,回來見了最後一麵。


    秦老爺的下落在老兩口這裏問不出所以然,秦氏心裏已曉得那位庶弟已……


    歇了一會子,秦氏要去後山上墳,香桃幾個忙去馬車裏將帶來的紙錢等物取來。好在上山的路並不難行,老頭兒在前頭領路,大約小半個時辰就到了。


    墳墓是後來修繕過的,老兩口又時常來,不像秦氏心裏想的長滿荒草。她雖眼眶兒有些紅,情緒已穩定下來。明玉與楚雲飛一道點了香紙,香桃等人將帶來的團蒲放在地上,秦氏跪下來祭拜,明玉和楚雲飛並列身後。


    臨走時,秦氏給了老兩口一百兩銀子,謝他們這些年看護功勞,又叮囑他們好好保重。回到城裏,午時已過。


    四太太見他們回來,忙叫熱了飯菜,又見秦氏情緒低落,拉著她好一陣寬慰,秦氏澀笑道:“咱們那會子,大概都沒想到,後來娘家會變成這樣。”


    誰人能預料未來的事?四太太道:“老姐姐可要保重。”


    秦氏點頭,等飯菜擺上來,秦氏胃口不好,隻恐四太太等人擔憂,勉強吃了一碗飯。她神情疲倦,四太太不好留她說話,就囑托明玉服侍她先歇一歇。


    等秦氏歇下來,周嬤嬤進來回話:“七姑奶奶打發人送了回禮來,在外麵等著見姑奶奶。”


    明珍?明玉愣了愣,才想起從直估來京都確實也給王家備了禮,隻是,大多數都是阮氏、楚二夫人預備的。


    低頭一想,問道:“來的是誰?”


    周嬤嬤道:“是杜嬤嬤。”


    明珍的教習嬤嬤,後來做了陪房跟著去了王家。是明珍打發杜嬤嬤來的?還是杜嬤嬤自個兒的意思?


    “夫人才午睡,請杜嬤嬤去廂房吧。”


    明玉留下蓮蓉並菊香在屋裏服侍,理了理衣裳便讓香桃陪著去廂房見杜嬤嬤。周嬤嬤已領著杜嬤嬤先一步到了書房,兩人站著說話,見明玉進來,杜嬤嬤忙上前笑著福福身見了禮。伸手不打笑臉人,明玉還了一禮。這廂房原是從前她作為起做的屋子,便在臨窗的榻上落座,請杜嬤嬤在斜對麵的椅子上坐下。


    周嬤嬤去倒了茶來,那杜嬤嬤略次一口應個景兒,便朝跟來的小丫頭打了眼色,小丫頭出去一會子回來,後麵就跟著兩個丫頭,一人捧著錦盒,一人捧著用棉布包裹的錦稠。杜嬤嬤站起身來,笑道:“禮薄,還望十三姑奶奶莫要嫌棄。”


    明玉客氣一番,杜嬤嬤的眼睛就四處望了望,周嬤嬤曉得其意,收下東西便請那三個小丫頭下去吃茶。屋裏就留了香桃服侍,杜嬤嬤仍舊有口難開似的,香桃明白尋了個借口回避屋子外麵。杜嬤嬤這才起身朝明玉深深一福,道:“我們姑奶奶特意打發奴婢來道謝,謝十三姑奶奶對十四小姐的照顧。”


    她說的真心實意,不過明玉曉得,這是杜嬤嬤的意思,明珍告誡的意思更多吧?告誡她不能將明珠的事說出來,否則她也要把從前的事抖出來。


    明玉心裏一陣冷笑,麵上不露,淺笑道:“十四妹妹因身子不適,去我哪裏小住了一段時日罷了。七姐姐不必掛在心上,還專程打發嬤嬤來道謝。”


    杜嬤嬤沒想到明玉回答的如此輕巧,愣了愣才連連點頭陪笑道:“十三姑奶奶說得在理。”


    這才留心打量起明玉來,她不說話,明玉也不說話,坦然若之叫杜嬤嬤打量。杜嬤嬤神情換來換去,最後也隻得一歎,半晌才略問起沿途等事,明玉簡而言之答了。杜嬤嬤顯得尷尬起來,又一時尋不著話說,便起身告辭。


    明玉也不做挽留,吩咐周嬤嬤送一送。那杜嬤嬤又去辭別四太太,方上了馬車返回。等馬車已走了一會子,她才想起要緊的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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