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搖光嫁楚睿的前一天曾來找過我,讓我不要恨她。(平南)


    我恨她什麽呢?此時我未婚,她未嫁,兩人連一紙盟約都沒有,就憑著那些曾經的心照不宣和心心相知,實在是什麽都不算的。


    我們都是太冷靜的人,在互相權衡過利弊後,都得出了恨這種感情是毫無意義的結論。


    這也許才是我們最後沒有在一起的原因。


    但不可避免的,我變得沮喪起來。


    我不知道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人可以無懼於其他人看待的目光,但我知道,我遠遠沒有達到那個境界。


    旁人同情、惋惜、氣氛……各種各種的表情,讓我越來越煩躁。而所有人的欲言又止,母親那擔憂的神情,更是讓我無法保持輕鬆愉悅的心情。


    可日子還是要過,你不可能真的把頭埋在褲襠裏去見人的。


    心情很差的時候,卻要表現出“我很好”的樣子來麵對別人,甚至為了不刺激到所有人(楚伯伯、楚睿、張搖光、我娘……實在太多了),我連罵幾句“楚睿缺德”,都得找個絕對不能讓人看到聽到的地方。


    這才是讓人難過的原因啊。


    很快的,我爹又要帶兵出征了。


    這幾年,他在軍中的威望到了一個極為高漲的地步,有些胡人不知道楚軍的首領是誰,但都知道“李大將軍”的威名。


    如今,他將要去征討最重要的交通要樞通州,若此番得勝回來,至少我們幾年內的糧草不用發愁了。


    這麽重要的戰事,楚伯伯根本不放心其他人帶兵出征,所以我爹去了。


    爹正如他的名字一般,堅固、剛毅、不動如山,成了楚軍的最重要的一塊基石。


    臨行前,爹找我談心。那時我愛坐在屋頂,因為在屋頂上我隻能看到別人的頭頂心,完全不用考慮他們麵對我是什麽表情。


    我知道我娘很擔心我,她就是這樣的人。嘴裏從來不說,行為上也不知道如何表達,但心中糾結萬分,然後……


    就鬧我爹。


    所以我爹來了,帶了烈酒和各種勸說的良言。


    我爹可不是夫子一樣的人,所以連勸人都得先把我灌醉了才有自信。


    “你不是輸給了楚睿,而是輸給了權勢。這沒有什麽好丟人的。你老子我娶你娘時,也是以財帛動人的。世上哪有那麽多可歌可泣的戀慕之情,那都是騙騙閨閣裏小姑娘的話本。”我看著我的兒子皺著眉頭一口一口的喝著汾酒,“就算是鄉下人家的姑娘,也要考慮考慮嫁的郎君有沒有上進心,家中有幾畝田。”


    “我不甘心……”


    “不甘心的話,就娶一個比她更美,更聰明的妻子。全心全意的愛慕她,維護她,把她寵成全天下最幸福的娘子,讓沒選擇你的人後悔死。”


    “爹。”


    “嗯?”


    “你以前是不是被人家姑娘拋棄過,然後才找的娘?”


    “滾!”


    你看,我爹就是這樣,大道理埋在心裏,說出來的時候驚世駭俗,結果他自己也沒經曆。(.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說網)


    我爹長得不算好看,性子又沉默寡言,這麽多年了,爛桃花都沒幾朵,他說這番話,真是沒什麽說服力啊。


    不過,聽聽也不錯。


    前提是,我得先找到那個姑娘啊。


    父親走後,為了確保他的大軍糧草後繼無憂,我向楚伯伯請命,去督管通州大軍的糧草補給。也許是因為楚睿娶了張搖光,所有人都對我小心翼翼,楚伯伯聽到我主動要官十分高興,很輕易的就讓我去管後勤。


    錢糧小吏,向來是世族子弟不屑擔當的,可和我爹一般鄉野出身的人,許多連字都不認識,更別說識得數了。聽說江南的世族善於計算,又會經營,可惜楚伯伯帶的人大多是關中出身,就算是請,怕是也請不到那邊的世族幫忙。


    江南世族的高傲,並不表現在行為上,而是刻在骨子裏的。


    在你完全表現出壓倒性的勝利時,這些偏安一隅的高貴世族們才會服你。


    嘁,好似我們這些不高貴不文雅沒有“風骨”的凡夫俗子就活該去打天下,然後求著他們來舔我們的腳後跟似的。


    什麽心態!


    早點舔還有的舔,等到了晚點的時候,怕是腳旁邊都擠滿了人了。


    好在燕州的張庭燕帶著張家子弟投靠了,這些張家子弟甘於做些小官小吏,即使是督糧官點計官這樣的職位都不覺得折辱。他們會文識字,又精通算學,確實解了楚伯伯的燃眉之急,也讓許多年輕人進入了各個關鍵卻不顯赫的位置。


    這些年輕人精力旺盛,心思活躍,給軍中注入了一股新的活力。


    我很佩服這位張先生,在已經有世族和楚伯伯同鄉好友立足的楚軍裏,作為一個後來者,想在楚伯伯身邊站穩地位,必須要拿出楚伯伯一定要用的本事。


    謀略?還有誰能抵得過我的老師張允嗎?打仗?我爹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給錢給糧?楚家坐擁晉、荊兩地,張庭燕能提供什麽?燕州可不產糧!


    所以他的選擇是對的。


    他讓全族放□段,全部從最低處做起。雖然位置不顯眼,卻全是實缺,也是最考驗能力的地方。


    我和張靜,就是這麽認識的。


    我第一次見‘他’,就莫名的對他產生了一種好感。那我完全說不出來這種好感是為了什麽。無論他在什麽地方,是不是在人群裏,我的眼睛就第一時間對他看了過去。


    我曾經無數次的懷疑自己是不是被旁人的眼光打擊的成了斷袖。但事實證明,我看女人的身體依舊有衝動,但看男人的卻是一點感覺也沒有。


    排除掉“我是斷袖”這個原因,我就完全沒有後顧之憂的和張靜開始結交了。


    他氣質如玉,溫文爾雅,出身良好,談吐合宜。


    這樣的一個世家少年,和楚睿、張諾並無什麽不同,唯一不同的就是長的有些陰柔,而且特別愛笑,笑起來眉目極為清朗,看的整個人心情都好了起來。


    張靜是輜重營的書記官,一手好字寫的連我都自歎不如。(.mianhuatang.info無彈窗廣告)每次我拿到他統計上來的冊子,先看的不是數字,而是他的字。


    這樣的字,沒有十幾年的心血,是練不出來的。


    我與他以字相熟,進而相知。


    他是一位益友,談吐清奇,性格和善,而且極為開朗。


    我從未見過這樣哪怕路邊開了一朵花都能笑上半天的人。


    “世道如此艱辛,見到能讓心情愉悅之事,為何不笑?現在不笑,以後便不知道還能不能笑了。”


    他的回答,讓我覺得有些驚訝。


    因為無論從哪一方麵看,張靜都是一個性格開朗樂觀之人,可他的回答卻是這麽悲觀,讓人有種朝聞夕死之感。


    不過每個人的性格都有所不同,每個人的性格也不是單純能用“樂觀”或“熱情”這樣的詞匯來描述的。


    也許,就是張靜的複雜吸引了我吧。


    有一天,輜重出了問題,出庫的糧草數量和領收的人得到的數量對不上,他們各執一詞,跑到記錄數量的書記官張靜這裏來吵鬧。張靜確認出庫數量是對的,於是所有人在帳中扭打成一團,張靜被誤傷,肋下中了一記暈了過去。


    張靜被送到軍醫帳中救治,軍醫卻慌慌張張的來找我,和我說張靜是個女的。


    那一刻,我終於知道了一直以來覺得怪異的違和感來自哪裏。


    他從不和我們近身接觸。


    他說話之前總是先停頓一會兒。


    他每個月都有幾天因為“舊疾發作”而休息。


    張靜是個女人。


    這聽起來讓人無法置信,我卻一點也不訝異。


    我甚至隱隱有些欣喜。


    我讓軍醫瞞下了此事,不要和任何人提及。但我知道楚伯伯一定會知道,因為軍醫可以瞞住所有人,唯獨不敢瞞住楚伯伯。


    但楚伯伯為了張家的聲譽和能力,肯定也是選擇不要聲張的。


    張靜在此事後,依舊留在了軍營,卻被調到了我的身邊做副官。


    我不知道這是楚伯伯要我幫她掩飾的意思,還是楚伯伯有意撮合我和她。


    無論是哪一種,我都注定丟不開這個女人了。


    既然我欣賞張靜,張靜也不排斥這種調令,想來也是對我有幾分好感,既然如此,為何我不能試試?


    試試她是不是我爹和我說的那個女人?


    在張靜的身份徹底暴露之後,我漸漸觸摸到了她的本性。正如我用我冷靜內斂的一麵掩飾我內心的瘋狂和偏激一般,她也是一個用著開朗樂觀的外表掩飾著驚世駭俗一麵的女人。


    她是我接觸到的最奇異的女子。


    在我接觸的女人當中,張搖光自然是最特別的。她的“完美”,是一種世族能養成到的極致,她幾乎天生就是為了登到高位而生的。但即使是這樣的她,也從沒覺得女人能做到和男人一樣,或者超越男人的地步。


    她選擇了楚睿,選擇了那樣的生活,便是因為如此。


    但張靜,是真的覺得男女都一樣,並沒有什麽不同的。


    她有許許多多讓人無法理解的想法。


    她認為女人做官不見得差於男人,她覺得寒門子弟最大的問題不在於能不能爬上高位,而是爬上後能不能保持本心,不被貪奢y欲所困;她覺得胡人在某些方麵大大優於漢人,漢人應該接受而不是排斥,她覺得……


    我的骨子裏其實是個瘋狂的人,隻是我也繼承了李家人穩重的那一麵,所以平日裏並不能表現出而已。


    若說之前的張靜隻是吸引我,那現在的張靜,就徹底讓我移不開眼了。


    我喜歡這種有這樣奇思妙想的女子,並深深為她著迷。


    我爹終是勝了回來,我告訴他我有了想娶的女人,希望他去提親。


    我爹去了張家一趟,想來應該是想法子見了張靜一麵。他就是這麽不按常理行事之人,這天底下哪有老子聽到兒子想娶妻,幹脆殺到別人家去看未來兒媳婦的?


    他就是這麽做了。


    回來後,我爹表示出很滿意的樣子。事實上,張靜若是想要讓一個人喜歡她,你是很難不對她產生好感的。


    我們的婚事很快就被定下,我們成婚那日,楚伯伯帶著楚睿來賀,我爹接下了那讓人瞠目結舌的賀禮,從此兩家恢複如初,至少表麵上如此。


    張靜對人很熱情,而且分寸恰到好處。我娘是個冷淡性子,卻也是喜歡這種愛笑又熱情的人的。更何況張靜還很能幹,我的副官都能做得很好,更別提管理一個宅子了。


    我娘最頭痛的問題就這麽輕而易舉的解決了,所有人皆大歡喜,而我也因為楚李兩家恢複如初而平步青雲,直接進了楚伯伯的內帳,開始協助軍務和內事。


    我覺得娶妻真是好極了,張靜即是解語花,又是能幹的妻子,還能照顧我的母親和弟弟,我們琴瑟相合,誌趣相投,簡直沒有一處不好的地方。


    那幾年,是我人生中最春風得意之時,年少得誌,如花美眷,家庭和睦,父親地位穩固深受信任……


    隻要再攻下洛陽,我的夢想就完成了大半。


    那些屠戮我們的胡人,將我姐姐和親友殺害的胡人,終將被我們漢人完全的趕出去。


    胡人守洛陽守了兩年,裏麵的糧食夠他們吃上十幾年,又有滿城的漢人作為炮灰被趕上城頭守城,我們卻根本消耗不起。


    前朝的皇族在四處活動、江南的世族觀望不定、世族和庶族在楚軍中的矛盾越來越大、糧草吃緊、消耗了太多兵丁……


    所有的局麵都對我們不利,而突如其來的瘟疫更是讓我們雪上加霜。


    我的小弟弟死了。他那麽瘦弱,那麽乖巧,卻因為時疫而死。


    我爹曾經因為將我們落在鄉裏而差點失去我們,自那以後起,他隻有把我娘和我們兄弟都帶在身邊才算安心。


    他的謹慎和自信,卻成了他心中永遠的痛。


    瘟疫爆發,缺員嚴重,軍醫要求把所有屍體集合在一起徹底焚燒幹淨,以前被埋掉的也要挖出來燒掉。


    挖出屍體的士兵也被傳染了,此後更是無人敢去碰這些屍體。


    我卻因為這個想到了一個能快速攻下洛陽的方法。


    一個會遺臭萬年的方法。


    果不其然,我爹強烈的反對將得病之人拋入城中,但我的老師張允和楚伯伯父子都低調的表示了支持。


    我爹反對,是因為擔心我的名聲,也擔心城中的百姓。他是一個理想化的人,總是希望什麽事情都能兩全其美。他是我的父親,總是操心我更多一點的。


    但這世上的事,並不是所有的都能兩全其美的。


    洛陽城之堅固,基本不可能用和守軍相同的人數從外麵攻下的。我們久攻不下,早就人困馬乏,軍中軍心不穩,又傷亡極大,再消耗下去,連東山再起的本錢也沒有了。


    世族是雙刃劍,當你表現出不能勝利的樣子時,它會轉而向著你的腦袋砍下去。


    我爹是將軍,若他手中無兵可遣,無糧可用時,能剩下什麽?世族還能退回郡望之地,我們李家能往哪兒去?


    像喪家犬一般的流亡麽?


    我爹不懂,或是不想懂,這件事即使我不做,也會有其他人做的。但楚伯伯和楚睿絕不會留下這樣的惡名,所以必定要有一個人來背。


    誰背了這個惡名,誰就會走到最顯眼的位置。


    王城破,大楚立。


    我爹很幹脆的拍拍屁股交了兵權,準備回鄉和我娘去種田了。全天下的人都覺得我爹可能是以退為進,但楚伯伯和我們都知道,我爹是認真的。


    結果我爹的認真換來了“信國公”的爵位,我也成為繼承人,一路路向著權力的中心邁去。


    就連張靜原來是陛下派來的,我都不在乎了。


    和枕邊人生活了這麽久,若是看不出是真情還是假意,那我也枉活了這麽多年。更何況,我們家從來也沒想過造反,又有什麽好怕的呢。


    我活的坦蕩蕩,無懼任何試探。


    我看著大楚休養生息、百廢俱興,我看著我父親和陛下君臣相得,朝夕相伴,內心獲得了一種久違的平靜。


    我原本期望的,就是這樣的日子。


    然而這世上終是沒有那麽完美的事的。尹朝的皇室後裔頻頻動作,陛下命我徹查此事,我查來查去,卻查到了自己妻子的頭上。


    ……


    我能做什麽呢?


    大義滅親?


    我做不到。


    我瞞下了這個結果,卻不可能永遠瞞住張靜的出身。


    這世上跟本就沒有不透風的牆,除非你不去做一堵牆,而是做一塊石頭。這是我爹曾經告訴我的道理,我一直深以為許。


    而如今,我找不到可以在事發後保住妻兒家人的法子。


    前朝餘孽,謀反,在京中有無數據點,秘密結交大楚的功臣世族……


    任何一條牽扯出來,都是十惡不赦的大罪。


    所以,當那支箭向著陛下射來的時候,我向前走了一步。


    無法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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