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捧起小狼,用飽滿的額頭抵著小狼厚實的額頂毛皮,眷戀地左右蹭了蹭。


    裴醉負手站在一旁,看著項錦書替灰狼鋪床蓋被子,忙前忙後的模樣。


    他慢慢向後退了半步,腳步放得很輕,不願意打擾這一刻的靜好溫馨。


    「大人...」項錦書怯生生的聲音自裴醉身後響起,「錦書還沒有謝謝大人幫小狼治傷。」


    「...我沒什麽值得你謝的。」


    「不,娘說了,做人要懂得是非明辨,大人幫了我,我就該謝謝你。」


    裴醉背著小女孩,輕輕點了點頭,隨即抬步要走,又被項錦書怯怯地喊住:「大,大人,你明日還會過來替小狼換藥嗎?」


    裴醉微微側過臉,那稜角分明的側臉也被帳內火燭柔和了幾分,可說出口的話,卻是無情的拒絕。


    「不會。」


    項錦書一瞬間手足無措:「可是,我不會換藥,我也照顧不好它,要是大人不來,我...」


    「你可以。」


    看起來冷淡又疏離的人,說出來的鼓勵卻格外地讓人信服。


    「好!錦書一定努力!」小姑娘臉漲得通紅,眼中又閃起了光。


    裴醉笑了笑,轉身消失在這本就不屬於他的一片祥和與溫暖中。


    不遠處,李昀站在雪色與月色中,安靜地望著那大步走出營帳的人,握著袖中的手爐,慢慢地迎了上去。


    「怎麽不多呆一會兒?」


    「我這般惺惺作態,連我都覺得自己噁心,何必再留下噁心他人?」


    李昀抬手,輕輕叩了一下裴醉的額頭,嗔道:「忘歸。」


    裴醉悶聲一笑,眉間的陰鬱之氣微微散了些。


    李昀輕聲問他:「和解了?」


    「沒有。她不可能原諒我,我也無法原諒自己。所謂和解,所謂直麵,所謂放下,也不過是自己的一廂情願。找一個理由,騙騙自己罷了。」


    裴醉牽起李昀的手,回頭望了一眼那營帳。


    範則正高高舉起項錦書,小女孩懷裏抱著灰狼,清脆的笑聲從簾帳縫隙飄了出來,落在這安靜的帳外空曠之地。


    「傷害已經鑄成,無可挽回。我能做的,就是遠離。」


    李昀的目光卻落在裴醉線條銳利的側臉上。


    「忘歸。」


    「嗯?」


    「死生離別之苦,從來都不能被消解。」李昀把手輕輕覆在裴醉的心口,一字一頓地說道,「你我隻能,以向死之心,找尋生之所望。」


    裴醉將柔和的目色垂在李昀的白皙麵孔上。


    李元晦的眼睛永遠都是那樣澄澈清朗,即使比之滿天飛雪,也毫不遜色。就算在塵世汙濁的泥潭裏打了無數次滾,再抬眼時,依舊是出水清蓮,塵不染身。


    裴醉輕輕地摸著那雙明眸,指尖仿佛被雪灼了一下。


    「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我不如你萬一。」


    「兄長,自謙太過,可就惹人恨了。」


    李昀一副原物歸還的遊刃有餘,惹得裴醉笑彎了眼。


    「惹人恨又如何,為兄最不怕那些庸俗人的臭雞蛋爛白菜,甚至還能攢一攢炒盤菜。」


    「光是厚顏這一條優點,兄長便已經舉世無雙了,不必謙虛。」


    裴醉笑得彎了腰,扣著胸口艱難地咳嗽著。


    「別逗我笑。咳咳...為兄現在虛弱得風吹便倒,莫非,你想以後都獨守空房?」


    「那...你還能走嗎?」


    「當然。」


    遠處的城門已經輪廓可見。


    那破敗的城牆隱匿於暗夜,隨著狂風吹起城門兩側的柴火火焰,時不時地露出那一道道猙獰的裂縫。


    李昀看著裴醉越來越蒼白的臉色,蹙了蹙眉,輕聲說道:「忘歸,你在發抖。」


    裴醉沒有回應,冰冷的目光墜落在城門中間,那高高吊起的屍體上。


    冬日狂風將血肉吹成了凍幹。


    那四肢僵硬得像老樹枯枝,在狂風中來回擺盪,像極了冬日家家戶戶門口掛著的凍鹹魚。


    他的五官已經完全凹陷下去,頭頂比野草還要淩亂枯萎,大風吹了幾日,吹掉了半數還多,隻剩稀稀落落的毛髮。


    裴醉銳利的長眉輕輕放了下來。


    他的眼尾染上微紅,卻一動不動地望著那具幹屍。


    昔年的玩伴戰友,此時不僅陰陽相隔,還有死生也不得和解的仇與恨。


    忽得,裴醉眼前一黑。


    帶著溫度的一雙手,輕輕地捂住了他的眼睛。


    「夠了。」


    李昀清冷的聲音比冰雪還凜冽。


    裴醉睫毛撩著李昀的掌心,像是掌心落了片輕飄飄的雪花。


    那人的嘴唇拉了一道上揚的弧線出來,似乎在笑。


    「為兄沒你想得那麽脆弱。」


    「我倒寧可你脆弱一點。」


    李昀隻是沉默地站在他的身側,任由雪花落下,將他們二人的身體拽進這場純粹的銀白中,固執地沒有放下手。


    裴醉慢慢落下唇角,極輕地說道。


    「走近一點。我想,最後再跟他喝一次酒。」


    李昀垂眸沉吟片刻,輕輕牽起裴醉的手。


    「閉上眼,我引你去。」


    月光灑在積雪地,兩人一前一後慢慢走著,如同緩緩行走在碎銀潭水中。


    裴醉坐鎮中軍大帳慣了,其實很不喜歡這種迷失方向、失去掌控的感覺。可掌心傳來的柔軟和溫度卻又神奇般地撫平了他心頭的焦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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