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榻上,隨意掃了一眼帳內簡單的陳設,慢慢地走到角落裏,將那已經熄滅很久的碳火重新燃著。又蹲在床邊,將那些軍報一本一本地撿了起來,輕輕拂過上麵潦草的墨痕字跡,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聽說李昀一出手就成功地將裴醉撂倒在床,天初立刻帶著駱百草進了營帳,他望向李昀的目光裏除了感激,還有一絲隱隱的崇敬。


    這世上已經沒幾個人敢直接對主子來硬的了。


    駱百草替裴醉仔細地號了號脈,嘆氣聲就沒斷過。


    李昀隻看駱百草的表情,什麽都不必問,已經開始頭疼地扶額。


    「那些陳年痼疾我就不提了,反正說了保養的法子小侯爺也不會聽老朽的,隻會說囉嗦、麻煩、不想做。」駱百草話裏話外平添了幾絲委屈,老大夫用長鬍子抹了抹眼淚。


    李昀低低地『嗯』了一聲。


    「先生說吧,我來做。」


    李昀接過駱百草寫得密密麻麻的三大頁紙,無奈地笑了笑。


    「這...」


    「老朽是認真的。」駱百草正色,捋了捋長鬍子,「老朽的解藥治標不治本,小侯爺若是真的再積勞成疾,熬幹心血,到時再也壓不住蓬萊毒性,恐怕就再也救不回來了。」


    帳內一瞬安靜得落針可聞。


    駱百草沉了沉語氣,極認真地看向李昀:「小王爺想必也能感覺到,小侯爺的情況並不好。」


    李昀垂眸,看向了裴醉憔悴的臉色。


    「是。」


    「五內鬱結,得讓他把心口堵著的淤血吐出來。」駱百草頭疼地揉了揉額角,「他又不願意廢功夫讓老朽施針,也不願意花時間養病,這...」


    「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李昀將視線投向了天初,幾乎一瞬間便抓住了事情的關鍵。


    天初低嘆了口氣,將這些日子發生的所有事撿了幾件關鍵的回稟了。


    李昀抿緊了唇角,起身解下裴醉的中衣,又替他撩起了身後垂下的墨發,坦露出線條緊實的後頸與脊背。


    「請先生為他施針吧。」


    駱百草被李昀這說幹就幹的行動力驚了一下,微微怔愣了片刻,便下定決心道:「老朽知道了。」


    他右手穩穩地將銀針刺入大椎穴,又用雙手替他按摩著後背的兩條經絡,連著半個時辰,直到額頭上汗如雨下。


    裴醉無意識地靠在李昀的肩上,後背被按摩出兩道泛著紫的紅痕,滾燙的身體卻毫不退熱,臉色仍是憔悴得令人心悸。


    「慢慢來吧。」駱百草提筆寫了個方子,正要差人去熬藥,眼前忽得一晃,方子被一個湖藍色的身影奪走。


    「我去熬藥!!」


    方寧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駱百草望著方寧的背影,有些吶吶地問道:「這孩子的手...好了嗎?」


    李昀垂眸,輕輕地搖了搖頭。


    「方公子...拿不了針了。」


    駱百草手僵了一下,過了許久,低低地回應了一句嘶啞的『嗯』。


    他拎著藥匣子,囑咐了李昀兩句,便佝僂著身體走出了營帳,去傷病營帳繼續照看病患。


    天初蹲在李昀身邊替他端水送藥,任勞任怨。


    李昀從他手裏接過浸濕的白帕子,替裴醉擦了擦滾燙的脖頸和側臉。直到方寧把藥端進來。


    「真是不怕半條腿埋進棺材裏的病人,就怕忘歸昏迷不肯喝藥。」方寧忙不迭地把手裏的藥碗遞給了李昀,像塞了一隻燙手山芋似的,心有餘悸地撫了撫心口,「不過,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有殿下在,什麽藥都能給忘歸灌下去。」


    李昀抬眼看著方寧,輕聲問他:「方公子,你還好嗎?」


    方寧身體僵了一下。


    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兩個粗寬的縫合傷口,跟兩隻蚯蚓一般橫亙在手腕上。


    他立刻將兩隻手背在了身後,猛地搖了搖頭,自欺欺人地倒退半步:「我,我去找軍醫聊聊天,好久沒見了,哈,哈哈。」


    李昀看著方寧的身影跟個龍捲風一般消失在帳內,他低垂了眼眸,輕輕地撥弄開裴醉被汗粘濕的幾綹頭髮。


    「他燒了多久了?」


    天初聲音低沉:「自那日起,高熱反反覆覆,得有三四天了。」


    「吃飯呢?」


    「吃不下東西,基本每餐隻吃幾口。」


    「睡覺呢?」


    「.......」


    李昀抿緊了嘴唇,再開口時,聲音已經微微發顫:「我再晚來幾日,他還能活著嗎?」


    天初攥著衣擺,沉默著,點點頭。


    「能。為了殿下,主子說什麽都會活下去。」


    李昀喉嚨間酸得喘不上氣。


    「...你出去吧,讓他好好睡。若有緊急軍情,我會叫醒他。」


    簾帳落下的瞬間,李昀的眼淚如決堤的洪水,一發而不可止。


    他擦了擦眼淚,卻聽得榻上昏迷的人急促而紊亂的呼吸。


    「呼...呼...」


    裴醉右手緊緊地攥著被褥,大口大口地急喘,眉心擰成了死結,臉上是再也無法掩飾的痛苦與驚悸。


    「忘歸。」李昀唇邊溢出一絲哭腔,用顫抖的聲音輕輕地喚著他。


    裴醉右手用力到發顫,身體繃得極緊,時不時從喉間溢出極輕的破碎語句。


    李昀根本聽不清那些話究竟是什麽。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麽,才能將他從那無盡的荒蕪噩夢裏帶出來,就像,他曾經無數次喚醒自己的夢魘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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