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裴醉坐在船頭,大雨將他的臉頰沖刷地毫無血色,如同冷玉沁露,冰冷而疏離,「將戰鼓給本王搬出來。」


    兩個兵卒將圓形皮鼓抬了出來。


    半人高的圓形戰鼓被倒錐形木架支撐著,底盤穩穩地立在船頭。鼓皮扯得很緊,如豆傾盆灑落的大雨砸在鼓麵上,聲音密集而發悶。


    裴醉手裏握著紅布裹著的鼓槌,手臂高揚,重重地砸在了鼓麵上。


    皮鼓中心猛地陷落,鼓麵上散落的雨水被高高地飛彈起,聲音宛如驚雷劈斬荒原,低沉遼闊地迴蕩在這運河上方。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


    「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裴醉手中緊緊攥著鼓槌,聲音隨著浪潮細碎的聲響,還有狂風雨聲,遠遠地送了出去。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


    「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裴醉又揚手,鼓槌重重落下,重若千鈞。


    天子之危,百姓之難。


    縱不能歸,心亦多憂。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


    「於以求之,於林之下。」


    縱一馬馳平原,望萬頃之自由。


    若真有一日山河平,定策馬並肩,看盡河安的黃沙萬裏,嶺東的雪隨長風。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裴醉手臂一顫。


    鼓槌斷裂,鼓麵破碎。


    竟是再也念不下去。


    「殿下!!!」申文先從水下鑽了出來,左右手各托著一個昏迷不醒的人,失聲叫道,「梁王殿下在這裏!!」


    裴醉猛地起身,甩下腰間的雁翎刀,毫不猶豫地跳入了水中。


    他從不肯輕易下水,可此時眼中隻有那重傷昏迷的人,早已拋卻了那點惴惴,無師自通地懂得了鳧水。


    他用左臂將渾身冰涼的李昀緊緊抱進了懷裏。


    「李元晦!」他在昏迷不醒的李昀耳邊怒吼,「不許睡!!」


    裴醉將李昀抱進了船艙中,半跪在地上,勒住他的腰,猛地將手臂收緊,李昀胸口一頂,一口水便噴了出來,可下一刻,身體向前軟軟地彎折,頭垂著,手臂無力地垂在身體兩側,竟是沒有醒轉的徵兆。


    裴醉將他身體放平,用船艙中的薄毯將他身體裹住。


    李昀臉色慘白,唇色發青,頭髮黏在臉頰兩側,淩亂而狼狽。


    裴醉伸出二指,搭在他側頸的脈搏上,瞳孔一縮。


    脈搏微弱,幾乎探不到。


    裴醉指尖發顫,從懷中掏出白釉瓷瓶,竟沒拿穩,順著指縫便滾落到船艙地麵上。


    他幾乎穩不下心神,隻大力捏著李昀的下頜,將續命補藥塞了進去,又用手緊緊托著他冰涼的側臉,生怕他丟了這最後一口氣。


    「那首『擊鼓』,你不記得了嗎?」裴醉身體早已涼透,聲音卻滾燙,「當年,我出征之前,你念給我的。我說,我早已無鄉可歸,無處可思,你卻說,此心安處是吾鄉。」


    裴醉不停地在他周身大穴按揉著,自己卻如墜冰窟。


    「現在,我終於找到了這紅塵世間唯一心安處,可你竟要我再次無處可歸嗎?!」


    李昀沾著水珠的睫毛微微顫抖,喉結一滑,竟是努力將那補藥吞了下去。


    裴醉手忽得僵住。


    他緩緩替李昀抹去眉間的水漬,看著那人蒼白而脆弱的臉龐,喉頭髮酸,雙眼不受自己控製地紅了。


    「元晦,你不捨得,對嗎?」


    裴醉隻看到李昀不停顫抖的睫毛,知道他拚命想要睜開眼,卻無能為力。


    他心中大慟,血氣上湧,險些又噴出一口血來。


    「就是這樣。」裴醉強壓著胸口的沸騰,嗓音立刻便啞了,「撐著這一口氣,一定要撐下去。」


    李昀指尖微動,努力地想要抓住身旁這雙熟悉而溫暖的手。


    「我在。」裴醉將他雙手裹在自己掌中,「李元晦,你對得起北疆將士和大慶百姓,你配得上樑王的名字,為兄永遠替你驕傲。」


    李昀眼尾落了一滴淚,滾燙而炙熱。


    「可是,對不起,元晦,這次為兄還是要丟下你一個人在生死之間徘徊。」裴醉將他的雙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輕聲道,「你若不想恨我,便努力活下來,回到承啟,讓我好好補償你;若你這次想恨我,更要努力活著,來找我秋後算帳。好嗎?」


    李昀努力彎著手指尖,虛虛觸碰著裴醉的胸口,想要握住那顆滾燙的心。


    「很好。為兄知道你聽到了,也知道你會活下來。」裴醉略帶鼻音,珍視而不舍地看著那蒼白脆弱的人,「李元晦乃是瀟瀟君子,從不失言,我信你,如信我自己。」


    李昀雙唇微張,展開一條極窄的縫隙,可什麽也說不出來。


    裴醉將他抱到船艙處溫暖的角落中,替他裹緊薄毯,右手覆在那人顫抖的眼睫上,伏在他耳邊,聲音緩慢而低沉,字字入心:「我走了,好好活著。」


    說罷,轉身大步走向船艙木門處,讓人立刻遣送李昀回岸。


    他站在另一艘客船上,回頭遙遙看了一眼那青色客船的熹微燈籠,轉身沒入風雨中,再也沒有回頭。


    運河依舊風雨驟,風浪急,船艙搖晃不休,而四處搜尋的客船上已經載了許多倖存下來的兵卒。


    裴醉一艘艘地尋過去,看見扶寬和向文向武已經被人救了上來,心裏總算得到了些許安慰,隻是,仍是卻沒看到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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