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平海。」


    他死死咬著牙,幾乎是從嘴裏碾過這個名字。


    「那日,沙總漕被陳指揮使落了麵子,恐怕一直記恨在心。」李昀冷靜道,「此次禍水東引,若是陳指揮使沒有處理好,便極易引起軍營譁變。到時,便是裴王想保下你,也會落人口實。」


    「他們...」陳琛額角青筋跳了跳。


    「而且,將清綸教餘黨編入望台駐軍一事絕不是小事。」李昀冷聲道,「小則欺上瞞下,大則叛朝反國,這罪名,不隻是陳指揮使,參與此事的談知府,甚至本王和裴王,都脫不了幹係。」


    「瘋了。」扶寬脫力般坐在地上,不敢置信地喃喃,「水匪打的是大慶老百姓,當官的不想著打匪徒,反而想著怎麽搞自己人。」


    「申行呢?」裴醉問道,「他出手了嗎?」


    「不知道,沒有證據證明他出手了。」李昀搖搖頭,「可正如他所說,他手底下豢養著的狗,不是吃白食的。」


    幾人陷入沉默。


    耳邊的風聲嗚嗚咽咽,帶上了秋日的微寒。


    酒雖暖身子,卻不暖人心。


    陳琛氣得發顫,跌坐在扶寬身旁。


    扶寬雙手抱頭,察覺到陳琛在發抖,用胳膊肘頂了他胸口:「牛犢子,你抖什麽?」


    「要你管。」陳琛抹了一把臉上的泥,用帶著泥漿的手發狠地撓了撓頭。


    扶寬不耐煩地說:「你搞清楚,屠村的,是那些水匪,使壞的,是望台的大官。你這個小蝦米,根本做不了什麽壞事,幹什麽搞得一副要死要活?」


    陳琛轉頭,深深地看了扶寬一眼。


    「怎麽?」


    「狗崽子嘴裏果然吐不出人話。」


    扶寬揪著陳琛的衣領,將他拖到了一邊,不講武德的借醉打人。


    李昀轉眼看向裴醉白如冷玉的臉色,抿了抿嘴,溫聲問道:「為什麽大半夜出來喝酒?」


    「玄初去找你了?」裴醉挑眉。


    「是。」李昀如實答道,「他跪在我帳前,手裏拿了四壇酒。」


    裴醉抬手按著額角,極輕地嘆了口氣。


    「他從不肯跪其他人,連父親都沒受過他的跪拜。」


    李昀垂了眼:「所以,到底為什麽?」


    裴醉淡淡一笑,沒回答。


    「不想與我提起。」李昀轉頭,眸中映著溫良月色,「那麽,是父皇的事?」


    裴醉怔了怔,半晌,失笑:「元晦,若論揣摩人心,我不如你。」


    「不。」李昀抬眼笑道,「我隻是恰巧懂你罷了。」


    裴醉眸光一柔,替他挽著耳邊落下的垂髮。


    「為兄,榮幸之至。」


    李昀咬牙忍過渾身的酥麻,借夜色藏起耳根的緋紅,身體卻一顫。


    「冷?」


    李昀拳頭緊了緊,抬眼看向那人冷峻的眉眼,話到嘴邊,卻轉了個彎:「我不...有些冷。」


    裴醉長臂一伸,右手搭在李昀的右臂上,稍微用力,便將他攬進了懷裏。


    那人帶著酒氣的灼熱呼吸灑在李昀的側臉,他不由得抬手,探上裴醉的額頭。


    「還沒退熱?」


    「噓。」裴醉將頭靠在李昀的耳側,聲音含笑,「你冷,我熱,正好。」


    李昀眉心跳了跳。


    「裴忘歸。」


    「嗯,我在。」


    「...算了。」李昀聲音很輕,「你若累了,靠一會兒...也無妨。」


    裴醉低低笑著,偶爾咳嗽兩聲。


    野曠天低樹,黑夜廣袤,籠蓋四野。


    兩人並肩而坐,即使前途茫茫不知何所去,可此刻,兩人心裏竟是難得的平和,第一次沒把國事掛在嘴邊。


    「我的表字,是父皇替我取的。」李昀輕聲道。


    「嗯?」裴醉一怔,「你不曾提過。」


    「是在我十六歲封王的那天,那時你還在河安。」李昀憶起當時情景,頓了頓,放低聲音,緩緩道,「他說,梁王,李元晦,韜光養晦,期以棟樑。」


    裴醉垂了眼簾。


    「倒是一語成讖。剛封王,便不得不蟄伏五年,於無聲處磨礪。」裴醉拍拍他的肩,眸光溫暖,「有匪君子,切磋琢磨,元晦如玉,終能成器。」


    李昀轉頭,看著那人近在咫尺的側臉,溫聲問道:「你呢?你也不曾對我提起。」


    裴醉手搭在李昀的肩上,笑道:「十三歲的時候,我給自己取的。一醉累月,酣睡忘歸,是為兄心之所向,不好嗎?」


    李昀目光垂在那人腰間的翡翠刀柄上。


    十二年前。


    那年,裴家五人葬身在河安黃沙下,赤鳳營死了半數同袍。


    那人麵對累累黃沙下的屍骨,心中想的,恐怕並非是黃金白璧買歌笑,而是不破樓蘭終不還。


    忘歸。


    李昀手緊了緊。


    「怎麽了?」裴醉抬手點點他的眉心,「這麽嚴肅?」


    「我不喜歡。」李昀蹙眉,「太沉重。」


    「哪裏沉重了?」裴醉失笑,「有酒逍遙,不是很好嗎?」


    李昀靜靜看他。


    裴醉不得不舉手投降:「不若元晦再給我取一個?」


    「表字豈能兒戲?」李昀眉心蹙得更深了。


    陳琛和扶寬兩人打得你死我活,將胸中惡氣都紓解了出來,兩人氣味相投,越打越投契,幹脆罵罵咧咧地勾肩搭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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