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初差點就從樹梢掉了下來。


    好傢夥。


    主子現在撒謊麵不改色的,不愧是從朝堂腥風血雨中歷練出來的。


    裴醉側身從地上摸了塊石頭,猛地抬手,將倒吊在樹上的地初打了下來。下麵正好是馬棚,裏麵的幹草暫且不說,角落裏攢著的糞料十分有味道,充分滿足了地初想要生活有滋有味的願望。


    地初啃了一嘴幹草,起身,鼻尖與馬的兩隻鼻孔相對,四目相對,地初噴了馬一臉幹草,馬朝他打了個響鼻,兩敗俱傷。


    「小主子真是心軟。」地十一幸災樂禍道,「當年地二大哥這麽八卦,主子她直接...」


    他頓了頓,沒繼續說下去。


    二十五年朝堂陰謀與江湖風雨,刀槍暗箭,步步深淵。


    當年的佘山三十三匪,隻剩下六人。


    成帝義姐,鳳陽長公主鳳惜雙本是一介女匪,帶領五千山匪歸降朝廷。


    當年,還未歸順時,她隨便擼起袖子,就帶人滅了佘山,卻放了他們三十三個。


    當年還是些孩子的三十三匪,被鳳惜雙渾身的武藝和霸道刀法給迷倒了,立下誓言,這一世,把命都交給鳳家。


    後來,歸順朝廷的鳳惜雙立下赫赫戰功,在河安與寧遠侯裴樓並肩作戰,大敗敵軍。


    論封行賞時,文帝見其氣質秀逸,英姿颯爽,欣喜不已,當場將其收為義女,賜號『鳳陽』,又賜婚於寧遠侯。


    這隻是朝廷為了招降四起的流民,不得不做的姿態;而裴家世代掌邊關兵權,也遭皇權忌憚。


    本以為會促成一對怨偶,誰知,兩人倒真能舉案齊眉。


    隻是後來邊關戰事又起,還沒等皇權朝軍權出手,裴家六口,五人都葬身在河安蘭濘狼騎之下,隻剩幼子裴醉,與死傷過半的赤鳳營。


    江湖人皆出身草莽,卻比世家更懂忠義。他們不懂樹倒猢猻散,隻知道粉身碎骨,以報恩情。


    這三十三匪,把鳳惜雙留在這世上的唯一血脈當做了自己的孩子。


    說是暗衛,其實,早已是親人。


    地十一擦了擦眼角,又將那枚銅板從玄十一的破碗中摸了回來,吹了吹,藏進懷裏:「哥,我想了想,人生得意要享樂,一文錢也能樂半天。我還是留著自己高興吧。」


    玄十一白了他一眼。


    「這樣。」地十一攥緊衣服,一副生怕被人搶了銅板的吝嗇鬼模樣,歪著腦袋朝玄十一打著商量,「等我死了,這一文錢,送你,怎麽樣?」


    玄十一從地上抄起打狗棍,暗暗戳了地十一的尾巴骨。


    「不給了!」地十一像是被人薅住尾巴的貓,張牙舞爪地怒道,「我死了也不給你。」


    夕陽終於緩緩被拽入無盡深淵,夜幕微垂,街上挑了燈燭,星點火光將夜色映得柔和而朦朧。


    裴醉攬著李昀的腰,另一手攀著枝幹,踏著粗壯枝幹便借著夜色踩上了屋脊。


    李昀已經五年沒有這等飛簷走壁的體驗,不由得臉色白了白,右手攥著裴醉的前襟,目光一直停留在裴醉肩頭皂袍的一根線頭上,權當分散注意力。


    裴醉也略略有些氣喘,左臂勒緊了李昀,笑道:「小雲片兒,你胖了。」


    李昀瞥他一眼。


    他是不是不該原諒那個蹬鼻子上臉的裴將軍?


    「裴忘歸,你可以放我下來。」


    「那不行。」裴醉將他兩隻手都環在自己的腰上,順勢拍了拍那雙修長白皙的手,「為兄不會再丟下你了。」


    剛說完,裴醉便抱著李昀,一路踏著屋脊瓦片,騰躍在夜幕籠罩下的望台。


    望台府直接受承啟六部管轄,不設布政使司。


    外城主要為庫房、航船建造廠以及巡捕處所,橫縱各三十長街小巷;中城與內城無明顯劃分,中城多為民居市集,而內城主要是知府衙門與漕運司衙門,還有其他必要衙門處。


    陳琛本可以住在內城衙門附近的官員宅邸中,可他心係河道修繕工事,幹脆搬到外城的一個破舊倉庫裏,把裏麵的廢柴都扔到隔壁的老捕頭房間裏,聽了一晚上的雞飛狗叫,便也安頓了下來。


    裴醉肩披月色,腳踏風聲,縱躍在樑上與樹間,鐵發冠在如水月光下映得鋥亮,微微搖晃。


    李昀左手摟著裴醉的腰,騰出右手來,替他正了正發冠。


    裴醉順勢便停下,擦了把汗,低咳兩聲,俯下身子,把那暗鳳紋鐵冠遞到李昀麵前,急喘道:「為兄...就知道...你看不得...別人衣冠不整...」


    「正冠乃禮。」李昀抬袖替他擦去額頭上的汗,輕聲問道,「休息一會兒嗎?」


    「不了。」裴醉呼吸裏帶著血腥味道,忍著胸前又密密麻麻蔓延的刺痛,望著不遠處那燈火闌珊的磚瓦倉庫,笑道,「就在前麵。」


    李昀忽得拉住他的手臂。


    「嗯?」


    裴醉轉頭與他眉目相對。


    「忘歸,你沒騙我,對吧?」李昀借著晦暗月光,凝神看著那人略泛著蒼白的臉色,一字一句問道。


    裴醉失笑,抬手便揉著李昀的腦袋,卻被他一掌撥開。


    「都多大了。」李昀將淩亂的髮絲挽在耳後,皺眉道,「不許再揉我的頭。」


    「小雲...好,元晦。」裴醉將那半截話吃進了肚子裏,「為兄以後盡量學著有禮莊重。」


    李昀還沒回答,身子便一輕,是那人將自己又抱了起來,向那燃了兩盞紅絹布八角燈籠的庫房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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