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向雨叫不醒她,也很著急,小小的人兒,隻超過床麵一點兒,擁著林樂的一隻胳膊一遍遍的喚她:“媽媽……媽媽……”


    而後,她就被永遠的舍棄了。


    有幾個人過來要將林樂推走,說要司法鑒定之類的,那時候她真的太小,什麽都聽不清楚。


    隻知道他們要將她的媽媽帶走了,於是緊緊拉著不肯放手。那時候的感覺那麽強烈,覺得不能放手,一旦放手就再也找不回了。


    可是,林樂來來去去,可曾有過一個瞬間,哪怕隻是一秒鍾,也不想對她放手過?


    她於她,到底是怎樣的感覺?厭惡?憎恨?嫌棄?還是其他?可曾有愛,哪怕微不可尋的一點點……


    當年她稚氣未脫,力氣薄弱得根本沒有力挽狂瀾的本事。不能阻止他們將人帶走,她已經哭得聲音嘶啞,喊破了喉,緊緊的拉著林樂的手臂,那些人卻仍舊比她執意。仿佛隻能是那樣,結果不會再有變數。


    有護士過來抱開她,哄著;“孩子,乖,你快放手,你媽媽她已經死了……”


    他們說她媽媽已經死了,多麽殘酷的字眼。


    可想而知,她無能為力,最後林樂還是被帶走了。


    她不肯離開,堅持要在病房裏等她,覺得她會回來。她是媽媽啊,這世上哪有當媽媽的會扔下自己的孩子不管不顧的?


    她忘記了,林樂從來都是那樣的不負責任。


    曾經帶她去商場,將小小的她忘記在專賣店裏。也有的時候坐在她的車上睡著了,無聲無息,林樂喝點兒酒,也會把她徹頭徹尾的忘記,最長的一次鎖了她一整夜,嗓子都哭啞了,她才想起來找她。在車上找到,大病了一場,被送到醫院險些救不回。


    而林母卻說;“死了吧,死了也好,省心了。”


    林樂隻是一句話都不說。


    太小了,哪裏知道恨,更多的還是依戀,依戀母親的溫度。


    甚至不知道這是種惡毒的詛咒,隻記得那些話和那些個表情,其他的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最後清冷的病房中隻剩她一個人,林父林母撇下她走了。醫生護士來勸過,可是她不肯離開,想帶去辦公室等家長來接她,她也不肯。


    就傻傻的等在病房裏,盯著那一張床,等她的媽媽,那個風塵裏賣笑的女人,攜一身的煙氣酒氣回來,隻要是她回來了,就怎麽樣都好。


    因為那是她的媽媽。


    這世界上和她最親的人。


    可是,她等不到她了。她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再不會風塵仆仆的回來,坐在床邊靜靜的抽很多根煙……也不會再拍著她的腦袋煩燥的罵她“喪門星”。


    林向雨隱隱知道她是為什麽死了,那一晚她喊她上床睡覺。醫院裏那種禁煙的地方,她還是摸出一根煙點上了,表情裏有張狂的肆無忌憚。那樣子就跟吸噬了極俱快感的東西,整個人都要無所畏懼的爆炸了。吐了一口煙圈,整張臉覆在薄霧裏。


    她說:“既然讓我痛快,那麽,就全都休想痛快。”


    林向雨再回憶不起她扭曲的麵部表情,因為那張臉隱在煙霧裏,影影綽綽的看不清楚。


    記得最清析的,便是那一夜她醒來,看到她眼神明亮的望著她,沒有抱她,可是定定的望著。


    林向雨年複一複,在歲月催人老去之後,仍舊會想,她對她到底是怎麽樣的一種感覺呢?厭惡?憎恨?嫌棄?還是其他?可曾有愛,哪怕微不可尋的一點點……


    隻覺,過盡千帆皆不是,她竟然想不清她對她到底是種什麽感覺。


    侍者走過來,將他盛著清水的杯子倒滿,禮貌的點了點頭下去了。


    他慵懶的靠在沙發背上,閑散的翻手裏的雜誌。


    時不時抬頭看一眼,前麵不遠有一對相親的男女。抬腕看時間,坐到一起十分鍾了,女的遲到了,估計遲了很久,其實在她進來的前一刹,男子站起身已經打算離開了。見她進來,又坐了回去。


    女人打一坐下,就開始裝瘋賣傻,先是形色匆忙的打翻了桌上的杯子,清水灑了一身。抽出紙巾擦拭,正顯露她惡俗的品味。一條過識的牛仔褲,緊緊的貼在身上,本來腿型很好,均勻又修長,順著往下,才發現細節沒法看,帆布鞋裏一雙大紅色的襪子。男子也注意到了,問她:“江小姐的本命年?”


    女子笑了聲:“不是,我隻是一年四季喜歡穿紅襪子。”


    女人可以不漂亮,但絕對不能惡俗。


    男子壓下一口清水,饒富興致地操手望著。嘴角微笑揚起淺淺的弧度。


    見那端的江小姐一坐下又開始自毀形象,看來真是有意砸場子來了。


    “對不起,遲到了。昨晚跟哥們出去喝酒,喝高了,一覺睡過頭了。鬧鍾響我都沒聽到,奶奶的,你說笑人不笑人?”


    她講話的時候很有幾分豪放勁,有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萬丈豪情。


    這樣粗枝大葉的女人,隻怕哪個男人撞上了,都笑不出來。何況是對麵一臉呆板的眼鏡男,瞧他那樣子三魂七魄都要被震掉了。


    他遠遠的看著,倒忍不住想要發笑。


    眼鏡男穩了一下神,問她:“你還會喝酒?”


    江小姐下巴都要掉下來了:“現在不會喝酒的還叫女人麽?”


    眼鏡男笑的已經十分勉強。


    接下來的談話一句比一句無厘頭,江小姐不僅粗俗,還很無知。


    男子再抬腕,心中默數,一,二,三,眼鏡男站起身,隻說了句還有事先走了,快速逃離現場。


    他將雜誌扔到一邊,撐起下頜看著她,襯衣上落下淡淡的影子。


    覺得是那樣神奇的一件事,之前古靈精怪的江小姐馬上變得安靜又憂傷,快得如同按了切換鍵。之前的乖張如潮水般褪去,不過眼鏡男失之交臂的瞬間,江小姐就被一種類似錐心之痛的東西侵蝕掉。就像是一個人一個不甘願的表情撐了很久,累到極至,一秒鍾都再偽裝不下去。停下來的時候,快得就像是一張麵皮被撕下,自然不過眨眼間的事。


    他幾乎一下斷定,這個女人的心裏,已經有人了。


    她坐在那裏整個下午,連姿態都沒有變,直到日落,一動不動,安靜的像朵百合花。


    他起身離開,打她身邊走過,更清楚的看清她那張臉。巴掌大小,皮膚白皙,很幹淨的女人。不像是二十六歲女人會有的臉。那感覺說不出,像是一闕詞,又像是一軸畫,韶華正盛,仿佛一株桃花,占取春風第一流。


    入夜,萬籟俱寂,他坐到沙發上重新翻看她的資料。


    中間一遝照片掉出來,各種角度的抓拍,落在地毯上,低頭去看,驚鴻一瞥。最早將照片拿到手裏的時候不覺得她多美麗。漂亮的女孩子他見得多了,什麽樣的沒有。


    隻是真人讓他有些意外,幾年前也見過,可是離得太遠,篤定以後還會相見,便沒有細細的去看。今天離得這樣近,低頭看過去,白錦無紋香爛漫,玉樹瓊葩堆雪,倒有幾分素衣白雪的寧靜。


    不愧是當律師的,嘴巴很淩厲,而且得理不饒人。


    在酒店裏撞到還真是個意外,那天他有事,沒有閑心跟蹤她去了解她的一舉一動。


    他跟客戶吃過飯出來,她在同一家酒店參加完同事的喜宴。喝的醉醺醺,出電梯的時候撞到他的懷裏來。


    他穿筆挺的手工西裝,連西裝褲的線條都講究到熨出筆直的線,是衣冠楚楚,溫好看的斯男子。


    江小姐借酒裝瘋,順手調戲,揚起頭,輕拍他的臉:“呦,還是個美人。”不知怎麽想起那句:“美人如玉劍如虹。”


    他將江小姐當成路人甲從懷裏扔出去,毫不留情。


    一邊的客戶問他:“薄總認識?”


    他板起臉:“不認識。”


    才走幾步,被同事扶住的江小姐轉過身,喊住他說:“從前有個人推了我一下,後來他死了。”


    他皺了下眉頭,知道江小姐不是裝瘋賣傻,是真傻。


    她不記人的本事還真是一流。


    他都怕她見過他,再見會疑心重重,而她從來隻當他是陌路,不是裝出的陌路,是真的不記得。每一次的再見,都是初相遇。


    江小姐馬虎大意的性情看似是天生的,在公交站牌等車的時候被人掏了錢包。


    他親眼看著,隻是沉思,為什麽那麽大的動作她感知不到?這樣拙劣的三隻手都能得逞,當事人竟然發現不了也實在是個技術活。


    直等公交越走越近,才後知後覺去翻錢包,他閑閑地靠在站牌上看著,見江小姐把整個頭都要塞到大包裏,最後無果。睜睜的看著公交車在她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的開走了,欲哭無淚。


    他走過去,借著從兜裏掏錢的動作,將一元硬幣從指縫間露出去。


    江小姐明明看到,卻一臉稚氣的不聲不響,直盯著他走遠。喜氣洋洋的撿起來,以為自己撿到一個天大的便宜。


    他回頭,看到她笑得像朵太陽花,簡單的女人,總是說哭就哭說笑就笑,仿佛從來都不是件費力的事。


    午夜的街道上他撿到她,先官司敗訴,接著又相親失敗,中間沒有給她喘息的工夫,馬不停蹄。


    他也是馬不停蹄。


    相親對象是隻土豪,也是個怪伽,打見麵就炫耀他的資產,卻又明確告訴她,他不喜歡眼皮淺的女人,婚後最好aa製。她坐在那裏早就一臉嫌惡,最後有人來救場。是林樂,蕾絲邊緣,兩人上演了一出很是曖昧不清的戲碼。


    林樂明知故問:“聽說是個土豪?”


    江小姐嘴巴更是陰毒:“哪啊,土豪的弟弟。”


    是,相親男開場時確說他有個更加財大氣粗的哥哥。


    那嘴型一動,他卻看清了,分明說著:“土鱉。”


    相親男踉蹌退場,她坐回到原位上又是一臉默然。


    他聽見林樂說:“又不合適?”


    那年江小姐二十七歲,兩年中那是她相的第二十八個對象。他幫她數著,難怪那樣倦怠。


    林樂又說:“別等了,他不會來了。”


    江小姐看了她一眼,低下頭,開始劈裏啪啦的掉眼淚。


    原來她的心裏真是住了一個人,是她的全世界,難道誰都看不進眼裏去。年輕的時候人總是那麽傻,單純又稚氣,為了等一個人,竟忘記歲月刀刀催人老,它會將自己變得辛苦又不堪。


    如若不是負荷不能,又怎會在午夜的當街失聲痛哭。蹲到路邊,整張臉埋進膝蓋裏,之前隻是輕聲啜泣,肩膀微微顫抖,最後爆發出很大的哭聲,嗚嗚咽咽的,像個無助的小孩子。


    他想,原來江小姐這麽脆弱,他都還沒有出手呢。怎麽辦?


    到底是因為什麽悲慟不已呢?是因為輸了官司,還是,隻是因為等不到一個人?他不知道她在等誰,從沒有見過那個人,至始沒有出現過。幾年來她的身邊就隻有他,像隻鬼魅,如影隨形。


    每一次見麵,都是初相遇。


    他把紙巾遞給她。


    江小姐淚流滿麵,不敢抬頭,隻胡亂說感謝的話:“謝謝你,小弟弟。”


    怎會想到,今日她叫他小弟弟,日後要叫他情哥哥,還得為他生孩子。


    二十八,江小姐徹底淪落成大齡剩女,隻那容貌在他看來,和三年前倒是沒有一點兒差別,仍舊是楚楚開不盡的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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