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後,公孫惠起身再次去淨手。


    元蔚羞紅了一張臉側躺在床上,半張臉躲在被下,隻露出一雙盈盈的小鹿眼睛。


    公孫惠放下空了的蜜罐,走到近前問他:「要不要祛腫痛的藥膏?我讓符命去拿。」


    元蔚眨了眨眼睛,兩息後反應過來,眼眶裏羞愧地氤氳霧氣:「不……不用的。」


    公孫惠抬手,探了探他的額溫。


    「仍舊有些發熱。」


    元蔚從被中伸出一隻手,將人拉下來,坐在床榻邊上,「阿姐,我沒事的,睡一覺就好了。」


    公孫惠未言語。


    元蔚牢牢捏著她的兩根手指,想要用自己的體熱驅趕先前的黏膩。


    元蔚黑鴉似的眼睫忽閃,困極。


    公孫惠另一隻手摸摸他的眉心,輕聲道:「睡吧。」


    元蔚緊攥著她的手指,嗯了一聲,小聲說道:「阿姐,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你……」


    公孫惠靜靜瞧著他闔上的雙眸,心尖卻似空了一處,穿堂風正肆無忌憚地湧入。


    明明人就在她的眼前,卻總有一種不會屬於她的錯覺。


    公孫惠等人熟睡,幫其掖了被子。


    走出房門,日頭減弱,太陽被厚重的雲層掩埋。


    公孫惠仰頭,盯著光源看了片刻,


    符命接到了緊急信件,正在院外焦急等候。


    「主子,祁氏那邊的信。」


    公孫惠打開,不過一日,大軍已至洛陽城外。


    「昭告慕容家門生吧。」公孫惠將密信交給符命,說道,「從明日起,不必去上朝了。」


    「是。」符命問道,「那……太子是否今日回宮?」


    待到太子回宮,宮中元氏一族的人,便會在某日全部變成刀下亡魂。


    十四年。


    夜夜噩夢纏身的十四年。


    她是慕容一族唯一一個活下來的人。


    那時她才八歲。


    母親被砍殺在她的麵前,父親亦被萬箭穿心,兄長為護她,和元氏手下的兵殊死搏鬥,繈褓中的妹妹被活活摔死……慕容一族的血在洛陽淌了整整十日。


    她被影衛統領送至關外祁氏一族。


    自此,她背負上了慕容一族的榮辱。是生是死都不能退縮。


    十歲的時候,就算再害怕,也會提起長劍,砍下元氏殘部的頭顱。


    十二歲的時候,就算再想玩,也會挑燈夜讀,將兵書倒背如流。


    十五歲及笄,旁人家女子談論婚嫁,而她穿上厚重男袍,帶著兄長的小字,改做公孫惠活下去。


    她從未穿過女子的輕紗羅裙,也從未梳過女子的高髻,到她二十二歲,生辰賀禮中更無珠釵珍寶。


    她還是她嗎?


    有時候夜深之時輾轉反側,她也會這樣想。


    為慕容一族復仇是捆綁住她餘生的鎖鏈,這頭是她,另一頭是沒入深海的石。


    就在即將隨著石塊墜入深海時,有人拿了鑰匙來。


    元蔚從小無憂無慮,比起他的赤誠無懼,更多擔驚受怕的是照看他的宮人。


    作為元氏一族唯一存活下的後輩,他的存在,似乎是為了對襯公孫惠的孤寂。


    他的家和滿安樂,活得恣意,喜歡與愛都能坦然麵對。


    而她,將所有情緒埋藏在心底最深處,心防高似城樓。


    她這二十二年,做過最離經叛道的事,就是在九歲那年,隻身一人潛入動亂的後宮,給元夫易的有孕小妾下毒。小孩兒命大活了下來,而她在十九歲那年,再一次放過了他。


    元蔚在她的眼皮下長大。


    是她唯一的心軟。


    符命擔憂地看了一眼公孫惠:「主子……」


    公孫惠回神,胸口一直隱隱作痛的地方突然錐心,公孫惠俯身,接連不斷地嘔出鮮血。


    符命大驚失色,高聲喚影衛將還未離去的傅先生綁來。


    公孫惠扶著符命的胳膊,苦笑一聲:「這都是命……」


    若她不曾心軟,若她未經歷這一遭。


    一切都會不同。


    她動心了。


    她不想讓他死。


    「你說什麽?」符命鉗住公孫惠的身體,將人放在了台階上坐好。


    公孫惠看著園中飄搖的竹,心想,要是現在死了,好似也並不虧。


    眼前逐漸被黑暗籠罩,公孫惠昏倒在符命懷中。


    符命猶豫再三,最後將人打橫抱起,移至另一側的寢房中。


    一張白紙從符命袖中滑落,像極了蒲公英的種子,飄啊飄,落在了窗棱下。


    三日後,元蔚身體緩過勁來,不過臉色仍舊蒼白。


    公孫惠已經照常生活,白日匆忙,夜間挑燈不知在批覆何事,元蔚好幾次想去找她,行至書房門前時又頓住腳步。


    元蔚也似乎被公孫惠默認留在院中,未曾回宮。


    兩人真正見著麵,又是四日後。


    公孫惠從書房來,去元蔚房中的桌案上取備用的硯台。


    元蔚正巧也在習字。


    公孫惠走進,才發現元蔚並未參照歷朝書法大家的筆跡,而是……


    在參照她的字跡。


    「文敏阿姐。」元蔚抬頭,看著她笑了笑,將宣紙的角鋪平,「寫得不好,不過已經有五成相像了。」


    公孫惠頓住腳步,瞧著他筆下未幹的墨。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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