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何以慰君心(下)


    林海這一場病來得甚為凶險,當日他暈倒在徒景之懷裏,連著三四天高燒不退,水米不進,把徒景之嚇得不輕。好在太醫院的掌令張友仁一直對林大人的身體很是關注,他道林大人隻是累得過了,並非致命之症,此一番發作正是好事,林大人平日注重養生,隻要扛過這幾天醒過來,便可慢慢調理將養。徒景之眼裏都是林海,加上心事底定,於是景德三十八年新年的一應宴會儀軌,景德帝全都托辭龍體欠安而不曾出席,全由平王代理。卻也正是因此,讓外朝諸臣對平王的地位更加底定,再不敢輕視。


    這幾日高燒之中,他仿佛回到了前世,那些已經遺忘了很久的東西又浮現於眼前,早逝的父母,慈愛的祖父,枯燥可是責任重大的工作……時而是祖父那些開解心性的信件往來,時而是核電站巨大而無情的轉輪扇,時而是監控室裏一塵不染甚至空無一人隻有儀器響動時的滴滴閃爍……在如此熟悉而靜謐的環境裏,林海覺得很安心,真想就此歇息。可是總有一個聲音在心底叫嚷:回去!回去!這裏不是你的家!


    家?……父母和祖父都不在了,我沒有家了……


    不,不對,我還是有家人的……我的家人……心底另有一個聲音,“如海……如海……”是誰?是誰在叫我?這個熟悉的聲音,是誰?我想知道是誰在叫我,讓我見到他!


    直到正月初四的傍晚,林海的燒終於退了,他在迷蒙之中聽得景之溫言軟語,漸漸也能喝藥食粥,但真正清醒過來卻已經是初五的中午了。睜開眼時所見,第一眼並非是抓著他的手不放,就靠在床頭坐著睡著了的徒景之,而是垂在禦榻上的雕成龍形的卷簾鉤,他知道景之這幾日必然是衣不解帶地照顧自己,這時睡著了就不想打擾,便仍一動不動。可他稍一轉頭看向徒景之,徒景之立時便有了感應也醒了過來,待兩人四目相對時,看到林海清醒的眼神,徒景之張口想說什麽,卻隻狠狠握住林海的手,半晌方哽咽道:“如海……你醒過來了。”


    是了,就是這個聲音……


    林海雖然虛弱,可仍勉力回握住景之的手,慢慢展顏笑道:“景之,我回來了。”


    徒行之知道林叔身體不適,可是他如今身份特殊,不光朝政要學著處理,景德帝還將幾乎所有規矩禮儀上的事情都推給他去做,原來做皇子和做皇太子、做皇帝差別這麽大……祭天儀式、正旦大宴、內宮小宴,接見使節、賞賜宗室,與內閣諸臣議事、與六部長官議事、與朝中三品以上大員分頭議事……徒行之饒是有了心理準備,也每每晚間累到倒頭就睡,便是想去關心林叔,可又實在是分/身乏術。(.mianhuatang.info無彈窗廣告)


    直到立太子的大典當日,蘭台寺大夫因病告假多時,他仍然沒能在臣僚官屬中看到林海的身影。其後徒景之以皇帝有病為由,幹脆連常朝和內朝訓政也多不參加,不久竟直接發了命皇太子監國的詔書,除軍國大事和四品以上官員任免報到皇帝處聖裁外,餘事皆由皇太子決斷,且稱自己不耐朝中繁雜,命皇太子帶著朝廷返回內城,自己仍居住在西內大明宮。


    徒行之陡然重擔壓肩,雖則朝臣對他不敢小覷,但畢竟初涉政務,即使大事上還能請示徒景之,但各方官員及各項事務紛紛擾擾,加上他自己的傲氣,讓他兢兢業業,不敢有一日鬆懈。每兩日從大內禁宮前往西內向徒景之回報時,因著總有其他官員跟隨陛見,便更見不到林海。


    好容易等到一日朝中無事,徒行之拒絕了幾個臣僚哭著喊著要去覲見皇帝的請求,總算一個人來到西內。可他踏入景德帝起居的寢閣時,看到臨窗的禦榻上擺著個小炕桌,徒景之坐於一側正拿著本書閑看,另一側林海披著徒景之的常服外袍,許是寫字髒了手,一個小內監手捧水盆跪在榻前高高舉起,好讓林海坐在榻上也能洗到手,高有道高大總管捧著手巾,看林海洗好了忙上前奉上,林海擦淨了手,高有道方帶著小內監退下。


    徒行之見狀遲疑了一下,方才對徒景之行禮如儀,起身後看了下徒景之的臉色,又對林海行了弟子禮。


    林海知道徒行之要來,本待回避,可徒景之說今日隻他一個,你和他也許久不見了,正好見見,便沒有去偏殿。此時見了徒行之的行事,心中暗歎一聲,對徒行之問候自己身體的話隻淡淡回了幾句,便站起來道:“我去鳳麟洲走走。”也不管徒景之還沒應聲,自顧自走了。


    徒景之見林海出門也沒披衣,麵色一沉,高有道在殿門外見林海出去,立時進來對徒景之躬身道:“陛下放心,奴婢這就跟過去。”徒景之點了點頭,道:“雖是入春了,可這邊比城裏冷,多帶上幾件大衣裳。”


    待高有道退出後,徒景之對徒行之冷哼一聲,徒行之在林海出門時便知不妥,此時已經跪在地上了。(.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說網)徒景之上下打量了三兒子半晌,略帶譏誚地道:“這才幾天功夫,竟就學會猜忌了?嗯?”


    總算徒行之還能守住靈台,早就轉圜過來,恭恭敬敬對徒景之叩了個頭,道:“兒子知錯了。”


    晚間徒景之對林海說起徒行之白日裏的表現,不無譏諷地道:“還沒當上皇帝,先學會猜忌了……”話一出口知道不妥,可已然無法收回。


    林海身子不曾大好,聽了徒景之的話,本就蒼白的臉色更加灰敗,指著徒景之道:“徒景之,你今日拿我當什麽你自己知道。行之是個好孩子,你還要如此試探他,到底誰在猜忌!”他從來甚少對景之疾言厲色,這時一時心急,又咳了起來。


    徒景之忙將林海攬到懷裏拍了半晌,待他漸漸平靜下來,又從小內監手中取過白玉杯來喂了幾口水,又將他扶到床榻上坐好,林海隻靠著軟墊閉目養神。徒景之坐在床邊,握住林海的手摩挲半晌,方才懇切道:“如海,我知你覺得行之是個好孩子,可是……這江山社稷,我總要看著他能擔得起來……他若連你也容不下,我又怎能放心?”


    林海慢慢睜開眼,看著徒景之時帶著些譏諷,道:“他本來就不該容得下我。”頓了頓,抬起手捧過徒景之的臉龐毫無溫度地親了一下,又道:“這世上有侍奉太上皇的皇帝,可沒有連太上皇的男寵也一並侍奉的……”


    徒景之臉色大變,急急打斷道:“你說什麽昏話!”


    林海又笑道:“你跟他說你是為了我才傳位的麽?”那笑容裏一絲溫暖也無,讓徒景之見了更加難過。


    除夕之夜,徒景之多喝了幾杯酒,林海扶著他歇下時,他抱著林海又哭又笑,發了半夜的酒瘋,到底說了些什麽他已經記不清了。隻是轉天正旦朝賀之後,林海竟暈倒在他的懷裏,又高燒昏迷了好幾天方才醒來,讓他逼迫太醫之餘,聽了“鬱結於心”的言語,又去回想了半日,方知是自己那天夜裏好像將傳位的理由都歸結到如海的身上,那時如海的臉色就不大好。後來如海醒來,再不曾提過那夜之事,他也不好去分解,竟就一直拖著沒有說開。


    今日徒行之過來,他刻意讓林海留在自己身邊,正是為了看從平王變成皇太子,且又知道馬上可以登基為帝的徒行之如何行事。結果不出他所料,徒行之地位變了,心思也有了些變化,看到林海在皇帝身邊行事自如已經遲疑,便是對自己仍舊恭敬行禮,對林海卻顯是想了一下才行的禮。雖則其後徒行之自己也察覺這一點而向父皇道歉,可這種上位者必然之舉仍讓徒景之不快。卻不料他這邊看著徒行之譏諷,林海看他也是一樣。


    徒景之也曾捫心自問,自己當真純是為了如海才傳位的麽?固然他是要和如海雙宿雙棲,可是內心深處也知自己自幼登基,如今好幾十年過去,朝中之事在他眼裏幾乎日日重複,全靠他的責任心勉力支持。待有了如海陪伴,又見徒行之能力尚可,那卸下重擔恣意而活的心思便忍耐不住,倘若全都歸結於如海身上,便是打著情愛的幌子,又讓如海如何自處?自己一邊要在如海麵前做個深情樣子,一邊又在行之麵前將責任推到如海身上,這難道便是對如海的愛了麽?……


    林海那邊也正受此折磨。他雖然一向有事願意與徒景之分解,但遇有大事,比如自己娶妻、比如景之退位,他也知這是人生之坎,不是旁人所能左右的,便不願在景之麵前帶出情緒來。然而自從景之決定傳位給行之,那以愛為名的原因推到他的身上,讓他實在不堪重負。雖然前世諸事幾乎忘懷,可祖父當日的開解中,也曾說過情愛之名倘若太過沉重,就會成為負擔,甚至會折磨得兩個人無法繼續生活。


    徒景之的傳位之舉,將他放到江山社稷之上,這份愛委實太過沉重,讓林海實在有些透不過氣來。他也知景之為帝多年,和自己有情也已多年,如今傳位必然是為了自己,可若說純粹是為了自己,他也不敢全信。但徒景之守夜之時的酒後之言,分明對權位還有些戀棧,清醒時又總是深情款款,讓他沒法和景之說開。今日借著徒行之的事,實在忍不住,便發作了出來。


    萬幸徒景之也早有反省,這時聽林海自嘲為男寵,又將話挑明,他心中惶惑,實在不敢去看林海那沒有溫度的笑容,隻猛地抱住林海,語無倫次地道:


    “如海,你不要這樣看我……是我不好……我再不說了……”


    第三天上,徒行之那裏便收到了蘭台寺大夫的辭官奏折。他自成了皇太子,加上如今監國,六月初六又將登基為帝,身邊的人再不似他還是平王時的表現,個個凜遵禮法,深深體會到尊貴之意,這些時日的確心思有異。那日見了林海在徒景之麵前的行事,本來以往他也見得多了,從無旁的想法,這時卻瞬間生出了冒犯皇威之意,還好他立時反省,心道難道連林叔我也要猜疑了不成?又被徒景之敲打,心裏更是傷感了。這日接了林海要辭官的折子,因四品以上官員的任免需要皇帝聖裁,他急急拿了折子直奔西內。


    到了西內,拜見了徒景之,方才知道林海前一日已經搬回華棠院。徒行之也不敢多問,見徒景之撫摸了折子半晌,方站起身,道:“你隨我來。”


    兩人到了華棠院,時已傍晚,華棠院的正院正廳早就燈火通明,林海緋袍玉帶,穿戴著全套蘭台寺大夫官服站在廳裏,因著這些時日他剛大病一場,身子在官服的包裹下更顯清瘦。


    徒景之和徒行之父子被方管事迎到正院,徒景之在院子裏站定,隻示意徒行之自己過去。


    徒行之有些疑惑地走進正廳,正要開口,林海已經躬身道:“臣迎駕來遲,還望太子殿下恕罪。”


    徒行之心裏似乎有些了悟,可又有些想哭,他慢慢走到上座,端坐如儀。看著林海對著自己恭恭敬敬地跪下,一拜,三叩首,站起身,再拜,三叩首,兩拜六叩之後,林海仍舊跪伏於地,道:“臣,蘭台寺大夫林海,拜見太子殿下。”禮儀姿勢標準得好像《禮典》裏的規範。


    徒行之的手緊緊攥著衣襟,早已經淚流滿麵,哽咽著道:“林,林卿請起。”


    林海久不曾行此大禮,又是大病未愈,起身時便覺得頭有些暈,他勉力站起來,身子撐不住搖晃了幾下,徒行之趕忙過來扶住他,哭道:“林叔,林叔……”


    徒景之全程都在院中負手而立,也不知是在看西山的風景還是院子裏的春華。這時見徒行之從上座下來,他才走過去從徒行之處扶過林海,對徒行之道:“你走吧。”再不去看三兒子,扶著林海轉回正院寢閣


    作者有話要說:唉,也不知道是不是寫崩了,也不知道石頭,小軟糖你們還看不看這文了……這幾章算是交代一下徒景之傳位的事情。在原著裏,太上皇傳位不過是個背景,可本文裏,是徒景之和林海的人生大事。慰君心,既是徒景之的,也是林海的,也是徒行之的,他們都會好好的!


    也許本章有些沉重,不過我覺得也是必需的。請放心,徒景之和林海都會好好地過好下半輩子滴!


    下一章開始就會逐漸進入原著情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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