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車之前,男人還特地提醒了一句:「你要去的地方最近剛發過洪水,危險得緊,大哥勸勸你,要是沒什麽重要的事兒,你最好還是先等幾天,看看情況再去。」


    周唯璨對他道了謝,心想,他總共也就剩下兩天假期,學校裏還有一堆亂七八糟的事兒等著處理,不可能耗在這裏。


    正值日暮,火燒雲染紅了半邊天,夕陽撕破雲層,浩浩蕩蕩地墜落。


    他下了車,站在車站外頭抽菸醒神,四處打聽了一圈,果然沒有司機願意上山。


    沒辦法,他隻好自己跑去租了輛車,除了底盤高和四輪驅動之外,沒有任何要求。拉合同單子的時候,租賃中心的老闆同樣勸了他很久,讓他晚幾天再上山。


    事實上,除了路況太差,上山的路比周唯璨想像中順利得多,不僅沒遇上山洪,甚至連一滴雨也沒下。


    這一次好運的確眷顧了他。


    天色逐漸黑透,透不出半點光亮,越往上開路就越陡,空氣也越稀薄,沉沉的烏雲迎麵壓下來,混合著泥土和青草的味道,無孔不入地往車裏鑽,籠罩住他的每一根神經。


    有那麽一秒鍾,死亡或許與他擦肩而過。


    等手機徹底沒了信號,他也有驚無險地抵達目的地。


    錯落的村莊像一排排黑影,他找了片空地停車,拿著地址挨家挨戶地打聽,最後終於找到吳婆婆家。


    開門的是一個坐著輪椅的老人,眉眼和吳婆婆很像,應該是她姐姐。


    果然,等他說明來意之後,老人眼裏已經盈滿淚花。


    他取出雙肩包裏的骨灰盒,不知道是不是嗅到了故土的味道,盒身竟然能摸出淡淡的溫度。


    那一瞬周唯璨意識到,他又送走了一個重要的人。


    拒絕了吃飯留宿的邀請,他留下吳婆婆的骨灰盒和事先準備好的兩萬塊錢,提起雙肩包頭也不回地離開。


    一天一夜的長途跋涉並不算疲憊,他也的確很趕時間,然而下山的時候,卻臨時拐了個彎,決定出來吹吹風。


    周唯璨記得自己當時坐在一塊裸露的黑色岩石上,生平第二次看到了流星。


    流星劃過的剎那,他依然沒有許願。


    這一次想起了雲畔。


    他們曾經一起看過星星。


    具體是在哪個晚上周唯璨想不起來了,隻記得他們一起吃了晚飯、逛了街、壓了馬路,因為她不肯回家,所以他們把一條路來來回回走了三遍。


    後來時間實在太晚,他還是把她送回潮平山了。她很不開心,在摩托車後座埋怨了一路。


    因此,經過別墅區的時候他沒有停,而是繼續往上開,直至抵達山頂。


    他們在空無一人的山頂看星星,聊天,接吻,後來還做了更多。


    周唯璨記得當時她趴在自己懷裏喘氣,眼睛水汪汪的,聲音很輕,像在分享一個秘密。她說,如果一不小心的話,我們會不會一起從懸崖上滾下去。


    他當時說不會,說別害怕,心裏卻想,如果真能滾下去,好像也不錯。


    隻是一晃而過的念頭,但他的確那麽想了。


    師兄說的沒錯,他把這段戀愛談得越來越不清醒,越來越不理智。


    至於失控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此時此刻,周唯璨靠在陽台欄杆上,隔著一道玻璃門看向床上熟睡的人,仍然能夠把那個重要節點從淩亂的記憶段落裏準確抓取出來。


    是他參加完競賽從北京回來的那個夜晚。


    當時她失魂落魄地蹲在門口,穿著一條單薄的白色睡裙,渾身濕透。仿佛無家可歸,無處可去。


    那晚發生了很多,混亂到不堪細數。周唯璨現在還能想起她站在窗邊搖搖欲墜的樣子;想起她把菸頭燙在自己手背上的瞬間;想起她言辭激烈的指責;想起她嘴裏說著「別管我了行嗎」,眼底卻寫滿「不要走」。


    她的確很麻煩。比想像中還要麻煩。像一盆嬌貴的花。


    如果當時一走了之,或許也算「長痛不如短痛」。


    可是他做不到。


    站在樓下抽了兩支煙,淋了十分鍾雨,然後去了藥店,買了燙傷膏和冰袋,又折返。


    這些就是他當時能做到的全部了。


    那夜過後,周唯璨開始試著養一盆花,第一次,沒經驗,很怕養不活。


    所以付出了比之前十倍百倍的精力和時間,所以越來越難抽身。


    頭腦發熱的時候,也不是沒想過天長地久。


    不過最後,這盆花還是差點被他養死了。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根莖已然腐壞,奄奄一息。


    因為親眼目睹了她的枯萎,所以徹底清醒,所以迷途知返。


    國外有先進的治療方案,有一流的醫療團隊,有她的家人,還有她的未來。


    周唯璨以為這盆花會起死回生。


    分開的這幾年裏,也不算是全無音訊。他聽阮希提起過,她在澳洲生活得很好,病情穩定,身體健康,正在準備讀研;也聽陳屹提起過,她和謝川在一起,感情和睦,門當戶對,據說好事將近。


    不可否認,他從這些隻言片語中獲得了些許安慰,覺得日子就這麽過下去也不錯,也能接受。直到在東非重逢,那盆花告訴他——


    我活不下去了,我想結束自己的生命。


    原來養分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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