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裏的時候才下午一點多,那頓飯像是吃了一個世紀,力氣全用在發瘋上了,菜是沒吃多少,我摸摸肚子,可惜了那一桌子好菜,得再找點吃的墊吧墊吧。我瞅瞅打了個飽嗝的成辛元,得跟他學學,天大的事也擋不住吃飯的腳步,以後怕是吵架發瘋的時候多著呢,老餓著肚子怎麽行,吃飽飯才有力氣幹仗,我捏了捏細細的胳膊,這個世界上隻有敵人才會希望你軟弱。


    藺女士又忙著整理店裏的衣服,她也沒怎麽吃飯,這是她的常態,心情不好不吃飯,遇上點兒事也不吃飯,以為委屈自己就是善解人意,曾幾何時,我也這樣,現在想想,真是傻子一個,身體垮了還怎麽繼續接下來的事。


    我歎口氣,慢慢來吧,一點一點改變她的習慣,至少不能像上一世那樣,整出一身病來…


    成辛元無所事事的擺弄著手機,我總覺得他情緒不太好,跟有心事似的,剛想開口問他,他借口困了上去睡午覺,頭也不回的走了。


    店裏剩我和藺女士兩個人,我心裏一堆事,毫無頭緒,亂的很,跟她說了一聲就出了門,全然沒看到藺女士停下手中的活,一臉哀傷地看著我的背影。


    正值晌午,北方小縣城一天最熱的時候,我不覺得熱,隻嫌棄陽光刺眼,用手擋一擋,漫無目的的在街上走著,道路兩邊的店鋪開著,但都沒什麽生意,也是,這大熱的天,誰願意出來遭這個罪。灑水車響著《友誼地久天長》的音樂從我身邊經過,我來不及躲閃,呲到了我的小腿上,裙擺也被濺上了水,我拍拍右小腿上的水滴,觸摸到小腿肚上兩個圓圓的疤痕,眼神黯淡,思緒飄回了從前…


    小腿肚上那兩個又小又圓的疤痕,是成興民拿煙燙的…


    他不抽煙,卻愛收集煙,他在他的單位也算個半大不小的官,應酬的時候多,煙也少不了,見麵總得讓一讓。成興民在外是個體麵人,為人老實忠厚,工作努力上進,同事一說起他也是有口皆碑。


    在外人眼裏,我們這個家堪稱“模範家庭”,惹人羨慕。男主人工作體麵,上進又顧家,女主人經營店鋪,生意蒸蒸日上,又把家裏料理的井井有條,一雙兒女乖巧懂事,父慈子孝,其樂融融。


    我癟癟嘴,都是表象罷了,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隻有我知道這個家有多麽罪惡,人有多麽齷齪…


    我叫成藺,成興民的成,藺青梅的藺。小時候我問過藺女士,為什麽我的名字和其他的哥哥姐姐不一樣,他們都叫成辛x,為什麽隻有我叫成藺。那時候藺女士慈愛地摸著我的頭:“因為爸爸媽媽相愛,所以才有了藺藺啊,爸爸的成,媽媽的藺,藺藺的名字是別人比不了的呀!”當時的我信了,之後很長時間也以此為傲。


    曾經我以為我的家庭很幸福,媽媽是裁縫,會給我做漂亮的衣服,每次去幼兒園都會讓別的小朋友羨慕不已,爸爸每天下班也會帶好吃的,有時候是會流心的巧克力糖,有時候是有奶油有櫻桃的小蛋糕…可什麽時候開始變的呢?從他第一次拿拖鞋打我?第一次把年幼的我的臉摁在水池裏很久不出來?還是第一次不去幼兒園接我,我一個人走了很遠很遠的路回到家卻發現家裏鎖著門?記不清了,太多次了,幸福的時光是短暫的,之後就是數不清多少次的疼痛…


    那時候媽媽挺著大肚子,懷著成辛元,鄰居們都說媽媽這一胎一定是男孩,也有嚇唬我的:你媽媽生了弟弟就不要你了,討人厭的嬸嬸也跟我說我是媽媽從垃圾桶裏撿回來的。我哭了好久,媽媽抱著我說,她才不會不愛我,她把我的小手放在她隆起的肚子上,她說那裏麵是弟弟,弟弟以後會保護我,媽媽問我:“藺藺會愛弟弟的,對嗎?”我開心地點著頭,媽媽卻哭了,我不知道她為什麽哭,那是她哭的開始,卻永遠不會結束…


    媽媽生成辛元的時候是在淩晨,我在睡覺,醒來隻有我一個人,我嚎啕大哭卻沒有一個人回應我。我餓極了,自己跑到廚房踩著小板凳找剩飯吃,然後就坐在家門口等。我等啊等,等到傍晚才等到了爸爸,帶我去了醫院,醫院裏好多人啊,爺爺奶奶姑姑伯伯叔叔,我也見到了成辛元,他好小,白白的,我好喜歡他,我用手戳戳他的臉,卻被爸爸突然打翻在地,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我沒哭,臉上火辣辣的疼,周圍人也冷漠地看著我。爺爺走過來,抱起了我:“爺爺抱藺藺出去玩兒好不好啊?”我點點頭,爺爺最疼我了。


    後來家裏住了好多人,有爺爺奶奶,叔叔嬸嬸,還有哥哥姐姐,小小的院子顯得擁擠起來。這是媽媽的院子,是姥爺生前給媽媽留的,可現在住進了這麽多人,我不喜歡…奶奶每天隻抱著成辛元,給成辛元做香香的小米糊,也有哥哥的,卻沒有我的。爸爸每天下班還會帶好吃的,成辛元太小吃不了,就都被哥哥姐姐吃了,我連渣都見不到。媽媽還在做衣服,隻不過不是我的了,爺爺奶奶的,哥哥姐姐的,還有小成辛元的。


    哥哥隻比我大兩個月,上小學後一直在一個班。我成績比他好,會被爸爸打:“怎麽不帶著點你哥哥。”得到的獎品也會被哥哥拿走。成績沒他好,也會被打:“成績這麽差,養你什麽用!”那時候我每天都祈禱:叔叔嬸嬸一家趕緊搬走,還有,不要再和哥哥一個班了!


    爸爸一開始打我的時候,我會跟媽媽告狀,媽媽說是因為藺藺表現的不夠好,然後我努力學習,學習各種,洗衣服,做飯,獎狀也是拿回來一張又一張…他還是會打我,甚至拿煙頭燙我,小腿上,後腰上,都有圓圓的疤痕。我跟媽媽告狀的次數越來越多,媽媽也不耐煩,她衝我發火:“打什麽打!他是你親爸,怎麽會打你!就算真打也是你不懂事惹你爸生氣!怎麽就打你不打別人呢!”還要我怎麽懂事呢,成績優異,家務全包,連給成辛元換尿布洗尿布的活兒都是我做的,奶奶說,那是我應該的。我應該的也太多了…我再也不跟藺女士告狀。


    九歲那年,家裏發生了一件大事,四歲的成辛元跑進廚房,廚房的灶台燒著一鍋滾燙的水,那是用來殺雞褪毛的,成辛元踩著板凳,扒住了那一鍋熱水…


    我從學校被接到醫院,見到成辛元,他被燙的已經哭不出聲了,腦袋又腫又大,整張臉麵目全非,原本白淨的臉蛋全是燙掉的皮,揪在臉上,很是恐怖。我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就被奶奶摁在地上揪著頭發打:“你個煞星!克你爺爺還不夠!又來克你弟弟!燒的怎麽不是你!”我就被摁在地上打,沒有一點反應,也沒有人過來拉我,藺女士抱著成辛元,眼已經哭成了核桃,成興民冷冷地看著我,他巴不得我死吧。


    後來是大舅把我帶走的,他是這家醫院的醫生,他趕過來的時候,我被打的眼睛睜不開,我聽到大舅對他們的怒吼,聽到他對那人說:“我最後悔的事,就是同意我妹和你結婚!”大舅抱起我,安撫著說:“藺藺不哭啊,大舅帶你回家!”我才沒有哭呢,明明大舅哭的最凶…


    我環抱雙臂蹲在地上,頭被曬的有些暈,還很餓,我摸摸額頭,看看時間,也沒走多久,別是中暑了吧。站起來的時候身子不由自主有些晃,差點沒站穩,從小到大都低血糖,老毛病了。走進一家冷飲店,點了一杯檸檬水,又要了一個冰淇淋,吹著冷風安靜地吃著。


    成辛元現在15了,又高又帥,依舊白淨,正經一帥氣男高,嗯…男初,他才上初二,上高中還得個一年呢。我不確定成辛元是否記得他四歲那年遭的難,當年幸虧救治的及時,恢複的很好,臉上沒留疤,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脖子運氣就沒這麽好,當時是剛開春的季節,成辛元還穿著小棉襖呢,滾燙的熱水在脖子處形成了聚集,燙的嚴重,落了疤,要跟著成辛元一輩子了。家裏不是沒想過給他祛疤,但見了很多醫生,都說成辛元還在長身體,疤痕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變淡的,確實這樣沒錯,成辛元二十多歲的時候,正常社交的情況下,不細看是不會發現脖子上的疤的。


    至於當年那頓打,除了我和大舅他們,沒人會記得吧。那麽溫婉的大舅媽,在給我眼睛上塗藥水的時候,把奶奶罵了個狗血噴頭,罵完奶奶罵爸爸,罵完爸爸罵大伯叔叔,把能罵的全罵了一遍…


    那頓打有多疼我不太記得,卻記得從大舅家偷偷跑出去,去醫院看成辛元,他已經被包的滿頭紗布了,隻有藺女士抱著他,藺女士哭著跟我說對不起,她說她該信我的。我沒太理會她的道歉,我隻顧著成辛元,成辛元胖乎乎的小手往我臉上摸,嘴巴因為受傷吐字模糊,但我聽清了:“姐姐不怕,元元不疼…”


    臭小子,那時候就知道護著我了,沒白疼他!我會心的笑了笑,吃完最後一口冰淇淋。


    以前不理解,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最痛苦的是藺女士吧,兒子遭著大難,女兒什麽也沒做錯就在她眼前被挨打,而她卻什麽也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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