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哥是七年離家的,沒兩年在戰場上犧牲,送回家的隻有一身染血的衣服、一頂八角布帽——」


    「和這個。」張佩月伸出手,手裏抓著編故事時拿著的五角星徽章,「那會兒為了共同抵抗侵略者,帽子上的五角星拆了下來,換了兩枚紐扣。他家人搬走後,我撿到了這枚五角星。」


    「當街被人瞧見了,我全家就被抓了去。」


    「我父親同意捐出家產,又有先前的人情,更有朋友在外周旋,一家子才能活命。」


    「一出來,父親為了表明自己的『清白』,也為保全家中,與我割裂關係,當街打斷了我的腿。而後將我丟給看熱鬧的人堆裏,最落魄那個乞兒,大罵我這種不知道好的,就隻配和乞兒一起乞討。」


    「那個乞兒就是你爺爺。」老太太道,「他當時好像挺高興的,還說謝謝老爺。好像還說了些別的,就是我記不太清了。」


    時千和陳牛都沉默著,沒說話。


    剛知道喜歡的人因為護衛國家、抵抗外侵者而死亡;又因為一枚徽章,無意害了家人;以為僥倖得生,又被親生父親打斷雙腿拋棄,丟給乞兒……


    在那時,人得有多絕望,如何還指望一切都記得清清楚楚。


    人的腦子就是趨利避害的,那些痛苦的回憶,大多數都會被掩蓋。


    實在忘不掉的,是因為太深刻。


    時千心生感慨,陳牛則是生出罪惡感來。


    他能想到,奶奶後麵的遭遇並不如何,甚至可能是雪上加霜。


    那個他從未沒見過的爺爺,僅從聽聞的品性來說,大概是更多苦難的製造者。


    張佩月還在說話,但跳過了陳牛所想。


    「我後來就離開了老家在的地方,輾轉幾年,才來到勝利村。那會還不叫勝利村,這名字是四五年改的,紀念抗戰勝利。」


    「等到那之後,我托人打聽過。我走之後,我父親動用了私藏的錢財,想要離開,可沒能成功,一家人又被抓了進去,也是後麵才知道,所謂的朋友盯著、時刻準備賣了他。」


    「二進宮,這回再沒能出來。」


    「他肯定想不到,活到最後的竟然是我這個禍頭子。」


    排除其他假設,隻從因果算,的確是五角星徽章引發了後麵的事情。


    但在動亂時期,無人庇護的錢財,就好像是肥嫩的羔羊在狼嘴前晃蕩,不安全才是最終宿命。


    陳牛開口道:「奶,怎麽能怪你!」


    時千點頭:「哞哞。」


    對啊,怪不得你。


    「沒什麽怪不怪的,隻怪那時局,怪那些拿著屠刀的。」張佩月看向自己的腿,「就像我也不怪我父親,這樣想,他們可能也不會太恨我,所以心裏頭還過得去。」


    說到最後幾個字,她的聲音越來越輕,像是累了。


    但還是強打精神,看看陳牛和小黃牛,最後輕聲對陳牛道:


    「你奶奶是沒親戚可言了。你爺爺這邊,除了陳二軍那個不成器的,也沒有別的親戚。鬧成這樣,這門親戚有和沒有,也沒有區別。」


    「我說這麽多,就是想告訴你。」


    「孩子,你隻要活著,人生很漫長的。日子一長啊,什麽都能過去,往前看就好了。」


    陳牛艱難地點點頭。


    時千沉默著。


    他聽到「親戚」兩個字,就知道老太太放心不下陳牛。


    等她走後,陳牛就沒有親人了。


    他心情沉重地出聲道:「哞哞。」


    還有我呢。


    引起老太太的注意,快閉上眼的老太太露出個笑:「是了,還有我們牽牛花呢。你們一塊兒,要好好、好好過日子。」


    回想著這段時間,張佩月心裏沒有不滿足的。


    至於孫子,她一早就做好了,她會離開的準備。


    等她不在了,孩子也能好好生活,他有足夠的能力讓自己過得還行,至少不比許多人差。


    牽牛花的話,看著兩個孩子的相處,她也能放心。她清楚陳牛,知道這個自己養大的孩子雖然沒那麽機靈,但能力不差,品性更不差。


    她安心地睡著了,閉上眼。


    一天、兩天、天……


    時千熬夜讓窗戶邊爬上牽牛花藤,提早開出一朵朵喇叭一樣的花來。


    風和日麗的一天,張佩月看著窗外的花,闔眼長眠。


    陳牛哭得蜷縮起來,幾乎看不出他是個大高個。


    時千不忍看,但還是去看了老太太換上壽衣的模樣。


    衣服已經備下有些年頭,有些許空,顯得老太太的臉和人特別小。


    幫忙收斂的杜春理好老太太的頭髮,想到窗外早開的牽牛花,喃喃道:「嬸子安心走,花神都來接你,咱下輩子啊,肯定過得美。」


    回頭又喊:「陳牛,你進來。」


    最後的時刻,叫他看了,才好把老太太放進棺木。


    時千正想去叫,他以為陳牛不敢來,但他走到門邊時,就看到陳牛哭著往房間走來。


    他站起來後,身形依然高大,隻是腰身、背和頭似乎都收著、直展不開。像時千剛來這個世界時,看到他挑著沉甸甸的濕稻穀,又走在窄小易滑的田埂上,被重擔壓低了頭。


    陳牛進屋跪在床邊,雙眼含淚,細細望著已經不會再睜開眼的人。


    明明和以往也沒有太大的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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