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海棠花忽然從她頭頂的枝上墜落, 眼見著便要落在她手中的書上。宗恕眼疾手快, 將那朵落花在半空中接住了, 團在掌心裏,然後將那隻手背在身後。


    「那我再另外為你找合適的人,一定能找到令你滿意的。」


    宗恕一邊說著, 眼睛一邊望著她,手指下意識在那嬌嫩飽滿的花瓣上仿佛搓弄著, 幾乎快要將花液揉出來, 動作卻又極輕柔, 手指貪戀著花瓣的觸感,又不忍讓這它再受苦楚摧折。


    「別再找人來了, 我不習慣和生人住在一起。」


    「是我忘了這一點。」宗恕沉默片刻,有些自責:「好, 你不喜歡,那我就多給些錢,將他們全打發走。從今往後我哪都不去了,每天都陪在你身邊親自照料你,好不好?」


    宗恕將那朵掌心裏的那朵殘花別進西裝褲口袋裏,走到怛梨身後,習慣性地幫她按摩揉捏起脖子和肩膀。


    平時他興到濃時,偶爾會強行將她抱在腿上,或是趁她不注意時偷吻她的臉頰和手指。但自從怛梨中槍那日之後,宗恕行事便收斂多了,再也不敢在她麵前胡鬧,倒像是一夜間又變回了最初那個被她收留的規規矩矩的少年,大約是認為像從前那樣裝得乖順恭敬能令她開心些。


    怛梨並未牴觸他的觸碰,視線仍落在書頁上,隻淡淡道:「你關在地下室的那個人,我已經殺了。」


    她說完這句話後,宗恕臉色頓時變了,放在她肩膀上的雙手僵了一瞬,默然垂落在身體兩側,不敢再用自己不潔淨的雙手去碰她的身體。


    他以為怛梨會像在山上大殿那夜般責罰他,用厭惡的眼神看著他。但這一次,她沒有,怛梨很平靜,平靜到他甚至感受不到她的任何情緒。


    「將人好好安葬了吧,入土為安。」


    怛梨合上書本,從椅子上站起來,轉身看著宗恕:「你也無需每日待在這裏照看我,出去繼續做你該做的事,哪怕隻能護幾個人周全,也不枉費你我比旁人多活了這麽久。」


    宗恕未察覺她手中何時握起了那柄小巧的女士左輪手.槍,還未來得及反應,怛梨忽然舉槍對準了遠處的一盞路燈。


    「砰」的一聲槍響,水晶燈罩瞬間四分五裂,亮晶晶的玻璃碎片在陽光折射下碎成五彩斑斕的光芒,墜落在了燈下的草坪上。


    「我也會去做我該做的事。」


    她握著他送她的那柄槍,像從前握著弩箭一般堅定。


    ***


    在「顧小姐」離開別墅前,曾與怛梨進行過一場長達數個小時的對話,雖然交易不成,但他們至少也勉強算得上是半個同類,等下次「她」再用「人」的形態出現在怛梨麵前時,或許又是數百年光陰過去了。


    人的本性都是向死而生、想要活下去的,即便已決意離開人世,也很少有人會情願再由別人來操控自己的身體。所以「水母」猶如神的棄子,為了能夠得以存活,常常要委身於植物或是昆蟲一類自我生命意識沒那麽強大的物種,即便萬幸得以「再世為人」,也都是身染疾病、身體殘疾、活得泥濘不堪的社會最底層的苦命人,是沒有富人會嫌命長的。


    這具年輕女性身體的主人是個未婚先孕的單身母親,若不是貧窮、戰爭以及周圍人的指指點點使她和孩子實在活下去了,她也不會心甘情願地獻出自己的身體,唯一的條件是,將她的孩子撫養成人。


    世間還有其他被神明選中的人,就像他們一樣,各自遵循著神諭,悄然生活在人群中或是自然萬物間。但沒人知道「天鵝」的神諭是什麽,也沒人知道究竟怎樣才能得到「天鵝」的祝福,關於「天鵝」的一切隻存在於古老的傳說中——「天鵝」是最高貴的神明,可授人以長生。


    他們談話間,別墅地下室中躺著那具殘缺不全的屍體,偵查機的呼嘯聲不時地在遠處的低空掠過。


    最後,怛梨問出了心底最想知道答案的那個問題。


    「世間可有輪迴?」


    「不清楚,世間的秘密太多了,這恐怕便是那個最大的秘密。神選擇了我們,卻不肯告訴我們這個秘密的謎底,或許是怕我們透露給世人,那世間大概無人肯堅持完整走完當下這一趟人生。」


    「世間不是所有事都能等到個因果交代,或許你已等到了,卻是隻緣身在此山中。」


    「人死究竟是否如燈滅,或許惟有死過一次才能知曉。」


    ......


    戰爭如火如荼,數日後,海市租界區徹底淪為了一座孤島,孤島上的人們隻能用不分晝夜的歌舞狂歡來對抗消解浪潮隨時將滅頂而來的,瀕死的絕望。


    怛梨開始戴珠寶首飾,穿旗袍和高跟鞋,學著講那些沒滋沒味的笑話,和那些富太太們一起交際應酬。旁人都笑稱,宗恕定是方「沃土」,竟能將她這樣遲遲不開的冰冷的花,滋養得如今這般嬌艷嫵媚,她那故去的丈夫若是得以看見,怕是連棺材板都要壓不住了。


    怛梨每每聽了,並不生氣,也不著急解釋,反倒莞爾一笑,再與宗恕雙人赴宴時,故意叫人撞見了幾回他們「叔嫂偷情」的香艷場景。


    這荒誕的關係便是最好的保護色,叫人篤定了如他們二人這般罔顧人倫、隻貪圖情.欲享樂的人,必不會有胸襟和膽識做出什麽驚天動地的事來。


    她與宗恕就像兩道暗夜中的影子,在孤島與苦海之間悄然往返,殺該殺之人,護能護之人。數百年間,滄海桑田,他們之間許多事都變了,但這件事,卻是他們二人從始至終皆未曾變過的初心。<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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