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了馬,顧鄴章在陳王府不遠處停了下來,垂首對曹宴微道:「你過去問問,若他醒著,就讓下人去通報一聲,他若歇下了……就不必報。」


    看一眼也是好的,不是非要擾他清夢。


    不敢讓聖人久等,沒一會的功夫,陳序便打發走了前庭的僕役引著君臣邁過正門。


    行色匆匆的謝瑾趨步上前垂手施禮:「陛下親臨寒舍,未能遠迎,臣有罪。」


    他臉頰暈著緋紅,顯然對顧鄴章的造訪措手不及。冷熱之間,兩側額角便浮起一層細薄汗珠,讓看的人生怕他再招惹上風寒。


    顧鄴章低頭便挽過他的手,「不必多禮。外麵冷,進去說。」


    謝瑾並沒有違逆他,卻是朝他身後看了一眼才轉身,「臘月的天,讓牽馬的人也進來暖暖身吧。」


    陳序身側隻有無意跟上來的中侍中,離宮這麽遠的路,近旁總該有個武將才妥帖。


    顧鄴章微微一怔。


    將李禧留在長分橋外是他有意為之,命大挺過了這道坎,往日種種就一筆勾銷,受不住跑了,正好藉此君臣緣斷,又或李禧潦草凍死在雪夜裏,死後哀榮,他這個做天子的也不會吝嗇。


    更重要的是,他想告訴謝瑾,他在嚐試把後背交給他,他們之間,並不是隻有虛情。


    但謝瑾既開了口,顧鄴章便也訥訥著應了:「曹宴微,去把李禧……」


    話音未畢卻被打斷:「陛下就別勞煩曹公公再跑一趟了。」謝瑾微一揚聲,回頭叮囑惴惴跟過來的青年:「陳序,你去。」


    一路無言,行過略顯蕭條的小徑,待進了屋顧鄴章才蹙著眉問:「沒了顧和章從中作梗,庭蘭怎麽……反倒還躲起我來了?」


    問完又覺是不是話說得有些重,忙刻意放軟了聲音試圖緩和氣氛:「這麽急著走,都不知會我一聲?」


    好不容易才從架子上挑著了個年份較新的茶餅,謝瑾想專心將其烤透,頭也不抬地回答了後半句:「臣走得早,怕驚擾了陛下聖體。」


    謝瑾擺明了是不想多說,顧鄴章將信將疑,卻也隻得作罷,擰巴著嘀咕:「想見你一麵這麽難,驚擾便驚擾了。」


    他挽起兩邊衣袖伸手在謝瑾碾粉的腕上一按,攬過了篩沫煮茶的活計,幽幽慢慢地問:「此處天地你我,連曹宴微都識趣地不在這礙眼,你還要口稱臣子、叫我陛下嗎?」


    許是因為手上沒事做,謝瑾的指尖有些發冷,便挪去火爐邊烤手,聽後沒說什麽,隻從善如流地輕喚了一聲:「師哥。」


    顧鄴章心裏有些發酸。


    幽居在秋棠宮時, 不知多少心懷鬼胎的人日日夜夜盼著宮車晏駕,謝瑾卻頂著顧和章的壓力再三走進承光殿,如今他復辟了,人人擠破了頭極力向前,想要陳一陳自身的苦衷和功績,謝瑾卻對他退避三舍。


    他寧願謝瑾不要這麽知分寸。


    短暫的靜謐中,爐內炭火爆出幾聲此起彼伏的脆響,一種隱秘而綿長的柔情在顧鄴章沙啞的喉間緩緩流淌:「……庭蘭,你有沒有什麽,想要問我的?」


    似是思索了一陣兒,謝瑾搖搖頭,平靜地說:「沒有。」


    問什麽呢?問他留在承光殿的那幾個夜晚,顧鄴章可曾有過一半的真心?問昨日各省各台的頂樑柱倒戈得那樣快,是不是一切盡在顧鄴章的掌握?


    他明明知道自己的師哥幹坤在握,明明知道帝王心術深不可測,仍要奮不顧身飛蛾撲火,又有什麽好問的?


    顧鄴章答一句,他這個聽的人便要猜上一整夜的真假,輾轉反側,豈非是庸人自擾?


    謝瑾不想問,兀自翻動茶湯的顧鄴章卻拋給了他一個問題:「古先賢曾言,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我待你不算好,庭蘭,你可曾恨過我?」


    謝瑾並不看他,映著火光的指尖卻微微顫抖。


    早在建寧六年程雲便已經勸過他,不要肖想在天子的身上得到關於情之一字的垂青,若他能如程雲所言,謹守他們之間的君臣之禮,埋了那許多不合時宜的妄想,師哥自然會是他的燕昭王,會許他一場永遠不會被戳破的金台玉龍的美夢。


    但他一個人情難自禁執迷不悟,憑什麽要求師哥給予回應?


    少頃令人心悸的寂靜後,謝瑾迎上那道可以灼傷人的目光,答得坦然:「師哥何出此言,我從未恨過你。」


    說到底,不過是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許他本該珍惜所剩無多的當下,而非對過往種種耿耿於懷。


    陳王府外,令薑才從南市抓藥回來,便看見陳序跟一尊門神似的緊繃著麵容在門口立著,旁邊還有個垂首靜立的生麵孔,看上去約麽三十來歲。


    陳序與她年齡相仿,卻老成持重,不苟言笑,另一位似乎冷得緊,嘴唇都泛著青紫,這兩個人站一塊兒,倒憑空多出幾分肅殺之意。


    幾乎是同時,陳序也看見令薑了,忙上前一步接了她手裏的藥材:「姑娘回來了。」


    令薑點點頭,眼神又掠過在場的另一個人:「這位是?」


    陳序為她解釋:「是宮裏來的殿前侍衛長李大人。」


    李禧拱了拱手,動作有些遲滯的僵硬:「謝姑娘。」


    若依謝瑾的意思,本來是讓他也到屋子裏暖暖身子的,但李禧心裏清楚顧鄴章的心思,也不敢貿然進去,這才挨著凍跟陳序一同守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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