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自信於自己的構建,顧鄴章在登台時的身姿狀態是格外鬆弛的。顧和章心裏卻憋著股勁,整個人呈現出與他截然不同的緊繃。陵雲台無風自動時,謝瑾能清楚聽到他的呼吸,與他踩在台階上的步調並不一致。


    誰都沒有再說話,直到他們終於在萬眾矚目裏步上高台。


    以陸良為首自願前來的群臣侍從跪倒在地麵上仰著脖子高呼萬歲,近於冰封凝固的氣氛霎時變得歡騰而熱鬧起來,甚而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滑稽可笑。


    顧和章長舒了一口氣,頗有些得意地轉頭對謝瑾道:「謝卿,朕並不比他差。」


    他所料想的果然不錯,隻要將謝瑾帶在身邊親自盯著,性命相係,他就不敢亂動手腳。


    謝瑾低垂雙目,掩住眼中的譏諷:「陛下禦覽國泰民安,何必在意他的話。」


    俯瞰了一眼台下熙攘如織的人群,他不動聲色地環視四周。


    這是他第二次登陵雲台,依然是當空的明月,依然有縈香的燭底,隻因為身邊的人變了,一切便都顯得黯然失色。


    「你在看什麽?」顧和章問。


    「臣在看陵雲台的結構布局。」謝瑾淡淡答。周圍的喧囂都是衝著顧和章來的,細究起來與他並無半點幹係,因而他麵上始終平靜。


    緩緩轉頭望向一襲華麗龍袍的顧和章,謝瑾的眸子在黑夜中如同托起月光的平湖:「登回回眺,究觀洛邑,山丘秀極。陛下,其實陵雲台的可貴之處,不止在其隨風搖動,更在其俯仰可觀。目光所及,上有明月銀河,下有紅塵煙火,陛下何必在意臣在看什麽?」


    他語氣輕慢,仿佛不帶絲毫感情,自然也無半分鄙夷之意,落進顧和章耳中卻是字字誅心句句刺耳,好似在嘲笑他見識短淺、胸懷狹窄,但他的視線猶未從謝瑾身上移開。


    在明珠映出的光暈裏,他看到一張溫柔冷靜的臉,還有鋒利如靜水刀的目光。


    那師哥打算設在何處?


    ——在丹青雲氣所指,在鳳首金鈴所銜,在點翠流蘇所懸。


    ……世人皆知,陵雲台是天子親自選材,親自監工,甚至親自為鳳首掛上的流蘇。


    謝瑾看到了那顆青色似珠玉的小石頭,竟真的是當初他贈給師哥的那個,簡陋又尋常的禮物。


    它被掛在如此高處,招搖地混在無數金玉珠璣之中,因不發光,外表又流於平凡,所以即便經受了如此厚待,它也依然不夠顯眼。


    綠青上穿了孔,由兩枚螢石所刻的迴環玲瓏扣固定在金鈴之下。玲瓏扣一陰一陽,設計得巧奪天工,一枚瑩潤泛白,另一枚在幽暗處也隱約流光,愈發顯出那顆綠青的格格不入。


    那日宮宴之後,顧和章因受了刺激而大發雷霆,將顯昌殿砸得一片狼藉,失去了理智似的連聲叫罵,目眥欲裂地責難謝瑾長能耐了,肇齊裝不下他了,甚至將軟鞭纏繞在謝瑾頸間逼著他在窒息邊緣認罪求饒,以至於他現在說話時喉嚨仍火辣辣地痛……


    有這麽一檔子事橫在那裏,謝瑾雖然活著走出了顯昌殿,卻斷絕了再入秋棠宮的可能。


    未雨綢繆是對的,謝瑾想,左右我已安排好了德音和令薑的去處。顧和章已然對師哥動了殺機,那我就賭一把,大不了……


    玉石俱焚。


    謝瑾容色平靜地眺望著遠處闌珊的燈火,晚風拂過他的臉,將他鬢角的碎發吹得淩亂飄舞,仿佛下一刻便要乘風而去。


    眼見那道挺秀的身影憑欄而立,顧和章敏銳地感到了一陣不安。他突然覺出血液倒流般的失溫——也許他不該逼迫謝瑾與自己同行。


    莫名的恐懼瞬間攫取了他的意誌,但此刻後悔已經遲了,顧和章唯一能做的,隻是忍住心頭洶湧而至的懼意,盡量使自己的語調聽起來更加溫和:「謝卿,此處隻你我二人,可願意聽朕講講心裏話?」


    謝瑾微微側首,目光清冷:「陛下請講。」


    「其實我在回雲中之前,原本是很盼望見到皇兄的。」顧和章輕輕道:「也許是血緣作祟,對於這個素未蒙麵的二哥,我始終有種不足為外人道的渴望,一種想要親近的渴望。」


    「可汗庭實在是個可怖的地方,與可以恢復自由的消息同時降臨的,還有變本加厲的踐踏。我迫切地想要逃離,迫切地在腦海裏臆想著皇兄的模樣,支撐不下去時,我把他當成唯一的救命稻草。」


    「可他來關外迎我時,眼裏卻是能結成冰的敵意。謝卿,你一定沒見過那種眼神。」顧和章抬起右手,又順著額前落下,「從頭至腳,陰鷙抗拒——你應該比我更清楚,他可以用眼神殺人。」


    「但隻一個晃神,當著母親的麵,他又好似唯唯諾諾,溫柔可親。」顧和章嗤笑了一聲,「他親政以後,成了真正的天子、真正的九五至尊,我在他麵前卑微如螻蟻,他的每一言每一語,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都像在暗諷我。」


    「我與他兄弟情分已然盡了,這點我心裏比任何人都明白。我不明白的是,他是我的哥哥,為何卻始終視我為仇寇,好似從未有一刻將我當做親人對待……」


    「才出生便流落敵境,才還鄉便要忍受藏刀的蜜語,我知道你心裏不認同我,但是謝卿,你來告訴我,我因何要忍受這種屈辱?」


    冷眼看著他真假摻半的哀戚神色,謝瑾靜默了少頃,道:「陛下如今龍袍加身,與他身份相易,已是苦盡甘來。與其回頭望,不如向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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