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淵如將其湊近,眯起眸子,仔細看著。


    短短一行,不過十數字,他卻看了許久。


    他想著,似是都能看見他的念念於紙張背麵一角,偷偷寫下這行字時的糾結神情。


    「……金鈴時響,不知是風吹鈴動,還是他鄉故人心動。」


    秦淵如彎著唇角,輕輕念了出來。


    第37章 消減


    肩胛的貫穿傷十分不輕, 秦淵如見血始終止不住,便派人又把老郎中請了回來。


    老郎中步履匆匆,看著這一地的血心裏也犯嘀咕, 但一見廣平王還好端端地坐著,就知道此一番廣平王府還是立得住腳的。老郎中心穩了一大半, 便手腳利落地處理起傷口來。


    老郎中特製的金瘡藥裏,應該是摻了些類似麻沸散的藥物,傷口剛剛紮好就不算痛了,約莫有一炷香的功夫, 秦淵如甚至難得的有了點困意。


    他在廣平王府這許多年加起來,也沒有一段時日比得上他在寇府的安眠, 秦淵如起身,就著這點傷藥帶來的昏昏倦意, 一步三晃地往他的臥房行去。


    廣平王府在外麵看著, 確實是破敗了點, 但府內由秦廉衛管著,花銷著秦淵如祖產,倒也布置的別有雅致。亂石擺出的假山層層疊疊,中間豎立著幾叢竹, 竹旁又有石桌,石桌上方正對的是個水亭, 水亭四角飛簷, 夏時儲雨, 暑日納涼,是秦淵如幼時常待的地方。


    不過如今已經入秋, 水亭很久沒被雨水浸潤,細看已有不少塵灰蛛網, 透出八\九分的落索。


    秦淵如路過這水亭時,恰有一隻灰雀落在簷角,它啾鳴幾聲,惹得秦淵如微微仰頭與它對視。


    小灰雀通身是灰羽,鳥頰卻是白羽,再細看去,頰邊白羽與深色鳥喙之間還有小小一點黑混著。


    秦淵如目力極好,將小灰雀的模樣長相看的清清楚楚,他眨了眨眼,竟覺得這小灰雀極為眼熟。


    像什麽呢?


    「……」秦淵如驀地抬手,摩挲著自己的眼下。


    眼瞼下他常有的那一點墨痣,在江陵被念念抹去後就一直忘了再點上。秦淵如扶著假山邊角一塊凸出的石頭,望向幾乎幹涸的淺池,借著薄薄一層水麵,照了照自己現在的模樣。


    他與水中一雙又圓又大的眸子對望著,少了瞼下那一點墨痣,真真看起來純良至極,秦淵如心想,若是他能生長在普通人家,定也能長成個討喜的模樣。


    隻可惜……秦淵如眯了眯眼,黑鴉羽似的睫毛遮住小半個墨色瞳仁,他唇角微微彎起,端出了一副要笑不笑的樣子——這才是反王秦肅該有的樣子。


    他保持著這一神情須臾,轉而又自行用拇指和食指托起自己的唇角,秦淵如笑笑,水鏡中人也跟著溫雅和善地笑了笑。


    「啾」灰雀飛起又落下,離秦淵如近了些,見他看向自己,灰雀抖落抖落掌大的灰羽,用鳥喙含了點池水,就這麽梳理起自己的羽毛來。


    平靜的池水讓鳥喙這麽一攪動,憑空生了點漣漪,連帶著秦淵如那點多變的神情,也一起模糊了去。


    「你這小雀」,秦淵如怒笑不得,「壞透了。」


    灰雀自然聽不懂人語,不過它似是能看透秦淵如對它的「不敬」,灰雀又啾幾聲,略一振翅,繞著假山飛走了。


    見它走了,秦淵如又望向恢復靜謐的池麵,水中尚映著他來不及收起的笑容,他這才驚覺,自己方才的行為有多傻裏傻氣的。


    「……念念總說我蠢,是有原因的」,秦淵如小聲叨叨,扶著假山邊緣,繼續緩步向臥房走去。他走著,又忽地想起什麽似的,喃喃道:「念念是不是說不喜歡這墨痣來著……那我別點了…」


    秦淵如的頭腦愈發昏沉,眼前模糊一片,他遠遠瞧見臥房已是不遠,便鬆開了假山石,足下幾錯,踉踉蹌蹌地向前奔去。


    他出小廳時有奴僕要扶著他回去,但都被秦淵如揮退了,如今他孤身一人行在寂寥的小院中,跌跌撞撞地就像是剛學會走路的垂髫孩童。


    直至李嬤嬤的驚呼聲響在耳邊。


    秦淵如知道,返荊一日半,他才終於回家了。


    荊州不是家,但江陵是家;廣平王府也不是家,但他的那間小屋,卻可以勉強稱作是個家。


    李嬤嬤扶住了他,急急忙忙的:「哎呦,我的祖宗!王爺,王爺,你這是怎麽了?!」


    秦淵如染血的外衫還沒換,李嬤嬤一手扶下去,半個手掌都被染紅了。


    「本王沒事,別害怕…」秦淵如眯著眼,拍拍李嬤嬤厚實的手背,他一動扯動肩胛,引得他極小聲地「嘶」了一下。


    如今沒了外人,秦淵如也不再裝銅筋鐵骨,不動如山的凜凜姿態,他扶著因揣了荷包而發沉的胸口,道:「本王醒時想吃些甜食,李嬤嬤,你還會做海棠酥嗎?」


    上一世時,秦廉衛為了激起重劫崇惡,好教秦淵如斷善念、絕情愛,不僅扼殺著他的人性,也對著他身邊所有略有善意的人下著黑惡死手——李嬤嬤被秦廉衛投進了井裏,那井就在後院,平日裏從井口向下看還依稀能看見清澈的井水。但李嬤嬤死的那天,這口井異常的黑黢,小秦肅被脅迫著來看時,隻覺得眼前如蒙黑霧,什麽都看不清。


    但秦肅從那時起就忽地明白了,他的身邊是絕不能留人的,似若親人、朋友的,誰都不能留。於是,秦肅煢煢孑立,孤獨偷生,而就在他幾乎認命的時候,江陵一湖寒徹骨髓的碧水,暖和了他早夭的心曲。<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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