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營帳內隻有蘇瑾娘和王劉氏兩人對麵坐著,榮天琪還沒有來。起先王劉氏還找了話題來說,隻是十句裏得不到蘇瑾娘兩句回應,她終是覺得沒趣了,相對無言默坐一陣,便起身來,將帳簾揭了一道小縫,朝外麵張看。


    天漆漆的,瓢潑大雨沒有一絲要停收下來的跡象,幾處燈火淒迷昏黃,對麵大帳附近杵了一圈的人,一色的黑蓑衣配鬥笠,手持長劍,在這大雨裏一動不動,活似石頭雕成的。王劉氏也是山寨出來的,對於蕭家的黑衛,自是聽說過無數次,知道這些人多是蕭家軍各軍中抽出的佼佼者,人人能以一抵數十,專責護衛主帥安危,尋常時候根本見不著。她雖是在方府做事,卻也是這日才頭一次見到這麽多蕭家黑衛,心中驚奇,不由得挨過看過。


    正這時,卻突兀撞見了一雙黑幽陰森眼裏,頓時渾身一冷,如墜入冰窖裏,驚得她一下縮回了去,慌忙坐回原處。


    大雨落於帳頂上,劈劈啪啪作響,王劉氏坐立難安,生怕有人尋了過來。蕭家的黑衛可不是別個,若是被他們發現自己亂瞅亂看了,指不定要被挖了眼睛去。方墨不在,可不一定有人會聽她們解說的。卻等了良久,也不見有人靠近的腳步聲。王劉氏心裏漸漸有放鬆了下來。就這時候,她突然聽見外頭有馬長長一聲嘶叫,緊接著各色嘈雜聲驟起。


    蘇瑾娘突然站起身來,掀了帳簾出去。王劉氏一把沒有拉住了。隻得跺了跺腳,連忙拿了傘跟出去。外麵像是炸了鍋似的一下子熱鬧了起來,到處都是馬和人。方才那些靜默立著蕭家黑衛這會都上了馬,擁簇在一人周圍。那人身形高壯,也穿著黑蓑衣,帶著鬥笠,蓋住那大半眉眼。隻有一方下巴可見,好似工匠雕刻成的冷肅齊整。


    是幀少爺,以前王劉氏也見過多次。(.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說網)可不知道怎地。今日見他這樣子,心中卻莫名發寒,竟是不敢再看第二眼了。


    而蘇瑾娘卻一下子衝了過去。站在蕭幀馬前,高聲喊道:“幀,幀少爺……”


    馬上的人轉過頭,居高臨下看著大雨中站著索索發抖的蘇瑾娘,他既沒有跟往日一樣和煦說話,也沒有轉身就走,隻相對默默看著,雨這麽大。蘇瑾娘覺得自己好似被吊在了懸崖邊上急切想要求個救命繩索,隻殷殷看著蕭幀。而馬上的蕭幀臉麵被鬥笠攔著,看不真切。隻讓人感覺陰冷和孤單無助,好似他比她更迫切想得個救命繩索。


    王劉氏已是小跑過來,拉扯蘇瑾娘,小聲說道:“夫人,夫人。咱們還是回去吧。”


    蘇瑾娘卻一下子掙脫開來,望著蕭幀哆哆嗦嗦說道:“幀少爺,我家墨兒可有音訊傳來?”


    卻仍是得不到回應,蕭幀隻看著蘇瑾娘默默不語。周圍籠罩著一種死寂一樣的壓抑,明明這麽大雨聲,明明這麽多人在喧嘩。可是王劉氏仍是覺得靜得讓人感覺慌張害怕,有什麽東西壓著她不敢抬頭看,她隻瞧見那烏漆漆馬腿下一方水窪裏倒映出馬上那人孤單陰冷身影。豆大雨滴落在水窪裏,很快就這聚集的冷森人影擊成了無數碎片。


    王劉氏心中害怕,要扯回蘇瑾娘。可是蘇瑾娘卻置若罔聞,身子分明在發抖,卻目光一眨不眨昂頭看著馬上的人。正僵持著,有一人小跑過來了,攔在蕭幀與蘇瑾娘中間,笑著說道:“大娘怎地出來了?這外頭雨大,咱們還是進帳裏說話罷。”說罷,對旁邊王劉氏打了一個眼色過來。王劉氏會意,連忙與榮天琪一左一右半架蘇瑾娘往回走。


    榮天琪王劉氏兩人剛轉身去,身後的馬隊就啟程了,馬蹄踏水踢踢踏踏作響,蘇瑾娘猛地轉過身去,黑夜籠罩下來,她隻能看見幾團快速消失的黑影了。蘇瑾娘渾身力氣像是被抽光了似的,被榮天琪兩人拖著進了大帳裏麵。一進了大帳裏麵,蘇瑾娘就拉著榮天琪的手,說道:“天琪,劉營長,他在哪裏?能不能讓他過來一趟?我隻問他幾句話,誤不了什麽事的。”


    榮天琪仔細看蘇瑾娘臉色,心中苦澀,麵上卻仍是一如既往帶著笑容,倒了一杯茶給蘇瑾娘,微笑說道:“大娘,劉營長有緊急軍務,已是出去了。咱們要問墨姐姐的事,等他回來,咱們再問也不遲。大娘,這天黑了,又下著雨,您早些回去吧,仔細路滑。”


    蘇瑾娘看著榮天琪,搖了搖頭,說道:“既是如此,那我再等他一陣吧。”


    榮天琪心裏著急,他還要去追幀少爺呢。幀少爺連惠州都不顧了,又怎會等他?可是蘇瑾娘分明不等到方墨的消息是不會罷手的。關於雪崩的事情,這會他無論如此是說不出口的。榮天琪隻得繼續找理由搪塞,笑著說道:“大娘,你盡管放心回家吧,雲旭還在家裏等著呢。劉營長一回來,我就帶著他過去見您。”


    王劉氏見榮天琪麵皮雖是笑著,卻分明有幾分牽強,眼圈略有些浮腫,下方隱有水痕,再聯想到方才那場景,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隻覺得不妙。若是方墨真有什麽事,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傷,眼前的婦人隻怕是受不住的。王劉氏忍住心中難過,也低聲勸慰蘇瑾娘道:“夫人,咱們還是先回去吧。榮哥兒都說了,劉營長一回來,他就帶人過來。咱們在這裏幹幹等著,又算什麽事?這裏可是軍機重地,咱們莫要耽誤了軍機大事。走吧,回去吧,少爺這會定是回來了,廚房裏冷菜冷飯的,咱們也要張羅張羅了。”


    蘇瑾娘總算是被兩人說動了,被王劉氏攙扶著出了大帳,冷風斜雨陡然迎麵吹來,將兩人身上又打濕了大半。榮天琪看著蹣跚而去的婦人們,眼圈一酸,又落下眼淚來,唯恐她們回頭看到了,趕緊抹一把,吸了吸鼻子,衝進馬廝裏,牽了一匹馬出來,上馬緊追蕭幀而去。


    蘇瑾娘一路被王劉氏攙扶回去,到了家裏,聶雲旭和王伯兩人卻都還沒有回來,偌大院子裏冷清清的,風急雨驟,枝影橫斜,滿地狼藉,分外淒涼。王劉氏熱了飯菜,兩人湊合吃了,她見蘇瑾娘一張臉慘白慘白,神智恍惚,怕她淋了半日雨,著了風寒,又煮了一些生薑水來,一人灌了一碗,便安置蘇瑾娘睡下。


    蘇瑾娘迷迷糊糊睡去,夢裏往事依稀來回。她貌生得醜陋,上門說親的少,且說得那些人,要麽是些整日偷雞摸狗不務正業的浪蕩子,要麽是些死了婆娘家貧人惡的中年漢子。她爹將這些人一股腦全轟了出去,嚷嚷說,便是養閨女一生,也不許這種畜生。鄉裏婦人婆子指指點點,不知道說了多少不中聽的話。


    她鮮少出門,隻那一日跟著娘去了一趟舅舅家,路過晉河石橋時,看見那橋下蜷縮著一個蓬頭垢麵的乞丐。那麽冷的天,那人隻穿了一件單衣,凍得索索發抖,聽了馬車過來聲響,抬頭望一眼,極黑極亮的眼睛,又迅速低下了頭去。她回了家裏,坐在火盆前烘手,大雪落在屋簷樹梢上悉悉索索作響,隻片刻間就將大地鋪滿了。這麽冷的天,那乞丐會不會挨得過去?她想著。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將她爹少穿的長襖抓了一件,盛了滿滿一碗飯菜,送到橋下那乞丐手中。


    那乞丐極低聲道了一聲謝,她轉身跑回了家裏。第二日他爹開門時,被門口蹲著穿著自己長襖的乞丐嚇了一跳。那乞丐低著頭,低聲嘟噥著,遞過來一包東西。原來她給人家送衣衫,卻忘了收了,將他爹袖子裏幾錠碎銀子也一並送了人。


    他爹將後院的一間堆雜物的小間收拾出來,讓那乞丐住了進去。那乞丐收拾一番,竟是少見清爽齊整,又識得字,懂些藥理,實誠勤懇。在她家呆了大半年後,便低頭出聲要求娶她,隻說別得不一定能做得到,隻要他有一口飯吃,就絕不會讓她餓著。


    他爹笑嗬嗬許了。她原以為她這一生到這裏算是圓滿了,卻不想幾年了,她肚皮一點動靜都沒有。鄉裏那些婦人又開始指著她背脊說話了。他一直安慰她,不急。他們一定會有自己的孩子的。他讓她喝了不少藥,那些日子,她嘴裏雖是苦的,心裏卻是甜的。


    她生了一個閨女,卻是個癡兒,都四五歲了還不會說話。仿佛總有一雙無形的手始終捏著她,看不得她臉上露一點笑來。日子原來始終是苦的。在她絕望時候,那雙大手卻又給了她一個奇跡。閨女竟是開口了,雖是跟誰也不親,整日怪兮兮的。可再怎麽著也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


    日子一日比一日好,閨女聽話多了,且少見聰慧,她爹尤其喜歡,常抱著出入衙門,直說自己外孫女將來一定有大造化,不準拘著她養。說是西山鄉小地,會養窄了外孫女眼界。拿出畢生積蓄來,讓他們在晉州置了院子,開了藥鋪。


    她是不相信她爹的瘋話的,閨女在了得,也是閨女,嫁了好人家便是到天了。心裏雖是這麽想的,卻仍是舍不得讓閨女受一點委屈。(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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