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車,我送你影子前鋒。”唐邵明沒法跟這顧前不顧後的小子生氣,隻得按著頭把蔣緯國往車廂裏推。


    蔣緯國不知犯了什麽混,一腿勾住車門框。“不用,我不回去。”


    唐邵明笑了:“這大半夜,不回家你能去哪?”


    “我沒家。”蔣緯國少時習過拳腳,掙紮起來氣力頗足。怎奈唐邵明這幾個月蠻力大增,撈著蔣緯國腳腕一手揚進去,沒等他爬起身已經火速發動了車子。


    蔣緯國盯著手裏剩下不多的糖果,低聲道:“唐先生。”


    “嗯?”


    蔣緯國欲言又止。“我想在你那裏借宿一晚,不知……”


    唐邵明看透他心思似的勾了勾唇角:“離家出走?我可不敢窩藏。你父親知道了得崩了我腦殼。”


    “不是。”蔣緯國斟酌許久,低頭抓了一把糖果抹進嘴裏,“今晚來了人,我不方便再住在那。”


    唐邵明停了車,轉眼看著少年人的局促模樣。據說直到民國29年宋美齡才得知世上有蔣緯國這號人物,此前這少年的父親必定是極力瞞著宋家人無疑。


    唐邵明一想也覺得出蔣緯國心中淒楚憋悶,便不再追問,故作輕鬆地笑道:“好罷,你要是真想跟我擠一床……待會可得先跟家裏報過行蹤。”


    蔣緯國沒想到唐邵明態度轉變得如此之快,對這古道熱腸的小先生頓時心生感激,忙不迭地一口應下。


    這一晚,蔣緯國占著百子亭客房睡得安穩愜意,次日一早在唐家老小的狐疑揣度中笑嘻嘻地蹭上桌,身上還穿著唐邵明略顯寬大的衣裳。他嘴巴甜,又生得活潑俊秀,沒多久就引得唐太太對他愛護有加,連連囑咐兒子莫要對這後生太過苛刻。


    唐邵明笑著應下,摸過一隻白煮蛋,剝了殼悄然放進芸芝碗裏。


    芸芝微微一怔,臉上漸起了紅雲。“你自己吃……”小丈夫從上海回來後就轉了性子,雖說還是管她叫做“芸姐”,話語裏卻沒了從前的諷刺意味。雖然唐邵明跟著那群洋人學得麵皮越來越厚,大白天都能對著她溫存起膩,但也總好過與那性情怯弱的大少奶奶秀真一樣被自家的甩手掌櫃當成空氣。


    唐邵昌覺得受了冷落,撅嘴衝他二哥嘟囔:“二蟈蟈,我也要!”


    “囉嗦。”唐邵平悶頭抓了兩顆雞蛋塞給唐邵昌,全然沒留意他夫人眼裏的落寞。


    唐生智好似見到了頑石點頭,什麽都沒說,目光依舊落在報紙上。


    唐邵明瞥見蔣緯國強自憋笑的模樣,心生尷尬,橫了他一眼道:“動作快點,都給我吃幹淨!”


    蔣緯國換了策略,立時乖巧地低頭喝粥,全仗新靠山唐太太數落唐邵明凶狠霸道。


    話說八月初馮·興登堡總統一死,有黨衛軍在手的總理希特勒立刻名正言順把持了德國政局,於是諸事生變。不到兩個月工夫,國防軍十幾年雷打不動的老規矩已破立甚多,除卻秘密擴充了兵員之外,部隊局的編製也開始大肆動刀。


    這消息漂洋過海傳到萬裏之外的南京城,隻花了幾天時間。唐邵明掐指一算,離那位納粹黨魁撕毀《凡爾賽條約》公然擴軍似乎沒剩多少日子了。


    暑期結束,蔣緯國心滿意足地帶著大半由唐邵明捉刀完成的作業去東吳大學複課,而唐邵明則揣著蔣校長給的四十元外快,痛快應下了來年寒假繼續□蔣二公子的美差。


    唐邵明樂嗬嗬地從憩廬出來,順道與兩個相熟的黃毛顧問寒暄搭訕,不曾想幾句話就從他們口中套出個天大喜訊——國防部下了批文,不再強製駐華顧問團的現役軍官每年回國述職考績,百來號人的生殺大權從此都由總顧問塞將軍做主大煉寶最新章節。


    一下子免了來回奔波之苦,不必受那讓人驚恐眩暈的海上顛簸,唐邵明眼睛立時一亮,樂得下巴都差點脫臼。可惜還沒等他笑出聲來,就聽那卷毛少校操著難懂的施瓦本方言竊笑道:“trotzdemhabeichvomgenerdjutantgehoert,dassnurbeieinemauslnderdieeinzigeausnahmoberleutnanttung,pechgehabt,oder(不過塞將軍的副官說,隻有一個倒黴的外國人中了頭彩,每年都得回柏林煉肥油。唐副官,莫非……)”


    此人一語成讖。整個顧問團就他一個黑眼珠,唐邵明當然知道這倒黴蛋除了他再沒別人。


    幾經風浪,唐邵明早已習慣了多舛的命途,此番隻是沉痛地點了點頭,默然接受眾人的撫慰同情。


    他沒的耽擱,揣著魏將軍的紙條,一溜小跑地頂著毒太陽去87師師部交代當日的裝甲兵整訓任務。待回到顧問室,唐邵明一身筆挺軍裝已變成透濕的灰抹布,活脫脫往火爐裏打過滾的鹽水鴨。


    魏將軍對唐邵明的效率越發讚賞,扯了條毛巾推過去,示意他與那立在桌前的生臉軍官招呼。“majorschaumburgistauchmeisieeinanderkennen.(邵姆堡少校也是我的副官,你們認識一下。)”


    邵副官(注:1)三十上下,精幹英挺的長相,瘦長個子,額角一塊陳年彈痕擦著太陽穴過去,直削了半寸發際線,正是四年前幾乎召了他去跟上帝喝茶的致命傷。為整訓87、88師和稅警總團新選的裝甲兵,魏將軍特地從柏林召回了中原大戰對他助力甚多的少校副官邵姆堡。


    邵副官臉上一絲不多一絲不少的微笑,仔細把唐邵明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毫不掩飾地道出心中疑問。“herrgeneral,vielleichtistnochjung.(將軍,他是不是太年輕了。)”


    魏將軍盯著這幾年不見的邵姆堡少校,並不解釋。“oberleutnanttung,ererensienunihreaufgabemitmajofahrendreitagespaeterzurueck.(中尉,你即刻與邵副官交接,三日後隨我回柏林。)”


    唐邵明事先已有心理準備,幹淨利落地應聲,帶著邵副官出去清楚交代了十幾樁每日必得經手的大小任務。


    邵副官起初隨意地聽著,見這嫩雛兒似的同袍越說越多,麵皮已有些抽搐,隻得摸出了鋼筆一項項認真記下。待得寫滿了兩張紙,邵副官終於倒抽一口涼氣,認真道:“habensiekeineanderegehilfen(您沒有其他助手麽?)”打死他都不信這小家夥做得完四人份的工。


    唐邵明看著手邊堆了半尺高地圖講義的梅副官,嗬嗬笑道:“doch,friedrichhilftmirimmergerne.(當然,腓特烈一直都很樂意幫忙。)”


    梅副官擼著抽筋的手指從書堆後邊抬起頭,不合時宜地推過一摞信劄拆他的台:“唐,這些都歸你,我不要。”


    作者有話要說:注:


    邵姆堡(schaumburg)為魏采爾將軍的副官,中原大戰期間曾與魏氏一同下榻於蔣的專列之上,並隨之指揮前線戰鬥。


    悲劇唐要背井離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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