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向賈母告別,賈母自是要挽留的,正說話間,林猷卻竄到史湘雲麵前,一雙黑如墨玉一般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她,一字一頓地說:“你才長得像戲子,你們全家都戲子!”


    史湘雲便炸開了,又哭又鬧。


    黛玉見賈家的人,包括外祖母都麵目猙獰地指責林猷,本來還柔弱不欲與人爭執的她瞬時爆發,三步兩步衝過去,將林猷攬在懷裏護著,憤怒地質問道:“我弟弟無非就是為我打抱個不平。怎麽她挑起頭來說我就使得,偏是我弟弟幫我說一句話就使不得!難道她是主子姑娘,我是平民丫頭,就任由別人踩踏不成!”


    寶玉忙在一旁說:“林妹妹,你別多心……”


    黛玉才不理他,他是個沒用的,雖然在賈府裏地位尊貴,可是從來不知道立威和轄治人,說話如放屁一般,別說這裏都是主子,就是丫鬟,也不聽他的。


    黛玉隻向著賈母問話,聲淚俱下地說“老太太,難道您往日的疼愛,就是這樣看著玉兒被人家踩踏?”


    賈母是覺得史湘雲先挑事不對,可是,湘雲是自己擇定的寶玉的媳婦,這會子也受了氣,


    總不好當眾給她沒臉,那等於是給自己沒臉,黛玉雖然是親外孫女,到底是人家的人,往後沒多大幹係了,再者,那林猷多可惡啊,跑到賈家的地盤,居然如入無人之境一般,想罵誰就罵誰,怎麽可能這時候還向著他們說話?少不得還要幫著湘雲彈壓這場風波下去。


    賈母木著臉說:“玉兒你是我的親外孫女,我滿心裏疼你,本來是連你的將來都打算好了的,這一截子話就不提了,都是你父親的主意,枉費了我一片心。如今沒想到你也和他們一樣,倒是問出這種話來了!真是天地良心,還怨我不疼愛你!雲兒是你從小一起玩大的姐妹,一句玩笑話,你便當真惱起她來,那不過是一個庶出的弟弟而已,你倒是放在手心裏護著,可把我們這些人置於何地了!”


    黛玉以前都覺得外祖母慈祥,直到賈璉那回幹出那事兒來,賈璉雖然沒說,她心裏也暗暗揣測應該是外祖母指使,心裏很不舒服,但是還是念著外祖母素日的疼愛之意,隻說是為自己打算才做出沒王法的事來。如今見著這情景,黛玉才知道外祖母竟然糊塗如此,而且,偏執如此!想來往日的疼愛都是假的,無非是看著她林黛玉家世好,又可以帶著林家的家產嫁入賈府的份上。現在看著這一層大好處沒了,就完全丟過頭去了,連個往日瞧不上的雲兒的冷嘲熱諷都要她忍著,嗬嗬嗬,外祖母就是這樣真心疼愛的!


    就是賈府如今捧高踩低的風氣,恐怕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拜這位表麵慈愛的外祖母所賜!還有母親,也許就是被這外祖母教導得歪心魔道,當年才會下手去害哥哥的吧,她卻自誤了,還怨恨了父親和哥哥許多年,現在才知道實情!


    林黛玉想明白了,便收了眼淚,也不說多餘的廢話,先是站直了身子,又筆直地跪下給賈母磕了個頭,說:“外祖母以後多自珍重,玉兒這便走了,以後再不會來。”


    賈母見她一臉決絕的表情,也覺得自己是不是說得過了,緩和了臉色,本想說點什麽挽回一下,正要開口,卻見黛玉已經牽著林猷的手快步往門外走去。


    賈寶玉連忙要追出去,王夫人一個淩厲的眼刀生生止住了賈寶玉的腳步,說:“回去坐著!”


    賈寶玉便不敢動了。


    史湘雲見如此,才恍覺自己一時嫉恨,是不是做得過了,惹出這麽大一場風波來,不知道如何收場,此時倒是有些悔意,暗思是不是索性哭一場,混過去算了,便拿著帕子遮住臉,哭了起來。


    眾人都是木然看著這一幕,且看賈母如何處置。


    賈母被她哭得心煩意亂,心想已經走了一個了,不能叫這一個也走了,便一時昏了頭,對賈寶玉說:“寶玉,你倒是哄哄你雲妹妹啊,往日你不是慣會做小伏低討女孩兒好的嗎?去把那一日打醮時張道士孝敬的那個金麒麟拿與你妹妹玩兒。”


    寶玉便忙回身去取了來,遞給史湘雲。湘雲止了淚水,伸手接過,擎在掌上細看,卻是文彩輝煌的一個金麒麟,比寶釵脖子上掛著的那一個金鎖是又大又有文彩。


    賈老太君慈愛地笑著,說:“雲兒戴這一個金麒麟倒是好的,來,我來給你佩上。”


    史湘雲依言走了過去,便由著賈母找了一個金項圈將金麒麟掛在上麵,仔仔細細地給佩戴好了。


    這下子眾人麵上又是神情各異,齊齊沒了聲響,反襯出戲台子上的鑼鼓分外響亮。


    一旁的邢夫人看著一臉不以為然之色的王夫人,忽然福至心靈,冒出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要說‘金玉良緣’,可不就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嗎?”


    賈母先是故作一愣,隨後便笑道:“是哦,要說寶玉的玉要有配金的姐兒才配得上,那雲丫頭也是佩金的了!”


    寶釵聽了這話,麵上雖然依舊帶著一絲雍容的笑意,放在膝蓋上的玉手卻將一方絹帕攥得緊緊地:賈家真是欺人太甚!


    當夜,薛寶釵便隨著薛姨媽回了自己家裏,跪在母親的麵前說:“娘,論理我一個女孩兒家不該說這些,可是,今兒的事情您也見到了,女兒哪一點做錯了,偏生叫人家瞧不上!我的生日,反而給那雲丫頭送金麒麟,還說什麽‘金玉良緣’該是應在雲兒身上的話出來,分明就是當眾打我們娘兒倆的臉,好叫我們不要癡心妄想攀爬他家寶玉的意思!要說往日林丫頭也罷了,確實是個人尖兒,可是,雲兒哪一點強過我了?這口氣叫我怎麽咽得下?”


    薛姨媽軟弱,隻是寬慰女兒說:“罷了,都是賈家那個老太婆在作怪,你姨媽還是向著你的,你沒看你姨媽當時的臉色難看成什麽樣子了!”


    說著,薛寶釵抱著薛姨媽的腿,哭了起來,說:“娘這話糊塗,姨媽就算為我不平,奈何她是強不過老太太的。就是勉強做成了,老太太往後刁難著,也沒什麽趣兒。倒不如,‘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氣’,不做這一門親事就是了。她們瞧不上女兒,女兒還瞧不上她們呢。那賈寶玉又是什麽好的了?你看他今兒那個沒出息的樣子,叫一個三歲的孩子嬉笑辱罵,還回上不一句話來,任由人家磋磨,將來能有什麽出息!”


    這時,恰好薛蟠回來,聽見一向老成持重的妹妹居然哭了,還哭的如此傷心,便問清楚了緣故,一拳頭砸在桌子上,說:“王八羔子!那賈老太不是個東西!打著結姻親的旗號,借了我家那麽多錢去,卻這般辱我妹妹。瞧不上我們家,他們就別開那個口啊,當我家的錢是大風刮來的?這不是騙是什麽?妹妹放心,哥哥我這便去將那筆錢討要回來,再打賈寶玉一頓,給你出氣!”


    薛姨媽忙拉住薛蟠,說:“別混鬧,這事兒還沒一定呢,幹嘛撕破臉,你妹妹也不過是說的氣頭上的話!”


    薛寶釵說:“我不是出於一時義憤才說的這話,實在是看不上那賈家,更看不上賈寶玉,寧可找個門第低一些的,也比他一個繡花枕頭的好。”


    薛蟠忙忙地說:“妹妹說得正是呢。娘,你以為賈寶玉是個什麽好的了,你往日總是埋怨我,你才不知道那賈寶玉才是爛汙呢,他成日在內帷混就不說了,咱們也看不到,在外麵則是葷素不忌,先是和東府裏那個小蓉大奶奶的弟弟裹作一團,後來又勾搭上一個叫琪官的小戲子和柳湘蓮之類的人……”


    薛姨媽連忙打斷他說:“作死了!當著你妹妹的麵且說這些!”


    薛蟠說:“總之,他不是個好東西,妹妹的想法是對的,嫁給賈寶玉,隻能是‘表麵光鮮裏麵苦’。”


    薛姨媽也沒了聲音,半響才說:“這可難辦了,我就沒作他想,一心隻打算叫你妹妹嫁賈寶玉呢。可是,而今你妹妹十五歲了,可是耽誤不起了。這一下子叫我往哪裏去找合適的人家呢。”


    薛蟠也攢起兩道濃眉,使勁想著什麽,忽然拍手說道,“我想起來了,那禮部左侍郎王大人家的老二喪妻已滿一年,正說要挑個好人家的女兒做續弦呢。”


    薛姨媽忙說:“前妻可有子女?”


    薛蟠說:“說是有一個嫡女。”


    薛姨媽便說:“我一個好好的閨女,倒給人家做後媽去,算了算了。”


    薛蟠說:“嗐,後媽又怎樣,這王公子可是進士出身,現在做著從六品光祿寺署正,前途比賈寶玉強到哪裏去了!王家的門第和賈家比,也是隻高不低的。就是有個小丫頭片子,又如何了?王公子也不過才二十三四的年紀,還是青年公子,大著幾歲,倒是更沉穩更知道疼人呢。”


    薛寶釵留了意,問:“好像林妹妹許配的就是禮部左侍郎王家的三公子,叫王瑜,不知道這二公子是不是也是王家的?”


    薛蟠訝異地說:“喲,妹妹倒是比我還清楚,我打聽打聽去。”


    一時打聽清楚了,果然真是王瑜的嫡親哥哥,薛寶釵便想著母親糊塗,哥哥莽撞,難得的機會千萬不能錯過,便顧不得閨中女兒不該問及自己的婚事的大忌,自己先說:“就怕王家看不上咱家的門第。”


    妹妹這就是願意了!薛蟠正是巴心不得,要知道如今薛家勢微,早就落在其他親戚家後麵去了,要是妹妹攀上了正是朝中權貴的王家,也好在他們麵前抖一抖,出一口窩囊氣。


    薛蟠雖然沒啥本事,卻仗著舅舅王子騰的麵子去斡旋了一番,那邊王家聽說薛寶釵雖然是商戶之女,祖上也是當過官的,隻是後來隱退了才經商的,而且是皇商,身份比一般商戶要高得多,又聽說薛寶釵嫻雅賢淑,且生得花容月貌,自己這邊雖然門第高些,到底是續弦,倒是也配得過,王家便應承了下來,一門婚事算是作定了。這是後話。


    這邊林默正說散值後順路去接黛玉姐弟回家,卻見掃雪進來,躬身說:“大爺,那邊傳話過來說,大小姐去賈府裏遇上些個不太愉快的事情,帶著小爺先回去了,不用去接了。”


    林默心裏知道必定有什麽事故,便忙忙地命駕車回家,三步兩步轉入內堂,卻見黛玉正在抹眼淚,林猷站在她身旁,像是在說著什麽安慰的話兒。


    林默問緣故,黛玉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遮遮掩掩地不肯說,林猷偏是激動地插|進哥哥和姐姐的對話中,百般暗示林默今天確實在賈府遇上了一些混賬的事情。最後,黛玉耐不住林默的逼問,又想著“紙包不住火”,橫豎自己不說,他也打聽得出來,反正是要被知道的,才將在賈府的事情大致說了一遍。


    林默氣得摔了杯子,罵道:“王八蛋!真是一家子王八蛋!居然把我妹妹比作戲子,她自己又有多高貴了?還真把自己當盤菜,也不照照鏡子,配我妹妹提鞋子不配!”


    林猷也幫腔說:“就是,那是個傻妞,欺軟怕硬的,我跟她一杠上,她也就隻有哭的本事了。還有賈家那一家子王八蛋,都不出來說句公道話,全一個個縮著王八脖子不吭聲,小爺我恨不能熬一窩子王八湯喝,最好吃的該是那個老王八。”


    林默橫了他一眼,林猷便知道說過了,這等於是把姐姐也罵上了,於是馬上閉嘴。


    林默拍了拍黛玉的肩膀,說:“好了,這個事我已經知道了。放心,有仇不報非君子,這個事我是一定要和她們算賬的,且看著後麵吧,隻是——你到時候別心軟就是了。”


    林默晚上和淳於釗說了此事,淳於釗說:“這是小事,咱們隻要扳倒了賈元春,賈府就連帶著垮了,到時候還不是‘樹倒猢猻散’,把什麽仇都報了。”


    林默不依,說:“扳倒賈元春,那要等一陣子了,我要現世現報,你不幫忙,我就自己想辦法,橫豎要給妹妹出口氣。”


    淳於釗連忙寬慰他說:“若隻是出口氣的話,這好辦,且看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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